第十七章 同舟

潘希年是被窗外的風雨聲驚醒的。

天色已經亮了,微藍的光線投進窗口,潘希年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她覺得手腳冰涼,身上沒什麼暖意,腦子昏沉沉的,直到看見身上蓋著男人的大衣,才猛地想起來昨晚的事情。

一切並非夢境。有關前一夜的回憶迅速地在腦海划過,潘希年還來不及細細追想,另一件事已經先一步席捲了所有注意力——費諾並不在身邊。

潘希年跳下床,先是在二樓找了一圈,又匆匆趕下樓,直到看見沙發上正閉目養神的費諾,懸著的心才猛地落回原處。

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費諾也醒了,見潘希年緊張得不知所以的樣子,反而笑了一笑:「起來了。」

「我……我起來沒看到你……」不知為什麼,潘希年覺得自己牙齒都在打架了。

「打完電話回來你已經睡著了,睡得還好嗎,冷不冷?」

「不,不冷。」她搖搖頭。

「房子斷電了,倒是沒停水……」

潘希年這才想起來,忙打斷他:「你穿這麼少,會不會冷?你等等我。」

說完也不等費諾反應,一路小跑沖回自己的房間,把費諾的大衣拿下來。衣服上彷彿還留著費諾的氣息,她忍不住緊緊抱了一下,才依依不捨地放開,搭在臂間快步回到一樓的客廳。

把衣服交給費諾的時候兩個人的手無意中一碰,潘希年先是觸電般一縮,才伸出雙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低聲說:「你的手冷死了。」

她並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的手也好不到哪裡去,費諾見她滿臉焦急,就沒有抽開手,只是說:「我沒事,就是這房子里連熱水都沒有,不管你這次是不是回去、幾時回去,我們先找個有暖氣的地方吧。你應該吃點東西。」

潘希年的心重重一跳,竟不敢看他,也沒反駁,老老實實地點頭:「知道了。」

他們在離潘家不遠的地方找了間剛開門不久的小餐廳,因為出門的時候只找到一把傘,就擠在同一張傘下過去,兩個人離得這麼近,但因為彼此都不做聲,反而顯得沉悶了。

在費諾點菜的間隙,潘希年悄悄打量他。幾天不見,眼前的人明顯地消瘦了,加上徹夜未眠,這個從來看起來都是整潔而神采奕奕的男人,竟也顯出了罕見的疲態。

潘希年不由心酸,再不敢多看了。

她這點小小的情緒費諾似乎並沒有留意到,只是問她想吃什麼,潘希年胃裡像壓了一大塊石頭,一點胃口也沒有,蹙起眉搖了搖頭:「我一點也不餓。」

「不餓也吃一點。你昨晚吃了什麼?中午呢?」

「……」

費諾抬頭看她一眼,點了幾個清淡的菜,又要了一壺熱茶,把潘希年面前的杯子沏滿了,潘希年握住杯子,感覺熱度透過玻璃杯一點點滲進手心,才漸漸有了開口的力量:「費諾,這次我……」

「我是帶你出來吃飯的,先吃一點東西,我另外訂了酒店,等一下你再好好睡一覺,然後再說。」

她不由得想這件事情又要這麼輕飄飄地揭過去了。為什麼無論天大的事情,在費諾手裡都能輕易而圓滿地被解決呢。但此刻費諾的臉色和神情都讓她沒有辦法拒絕,只能點點頭,答應了。

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其間潘希年問:「你是怎麼想到來這裡找我的?」

費諾先把魚夾到她碗碟里,才說:「這裡是你的家,人總是要回家的。」

說完看見她驚訝又微微黯然的神色,又說:「我們本來以為你還在市裡,但是等了幾天都不見你回來,程朗和雲來都建議報警,我還是決定先來這裡看一看。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就回去報警了。」

「我也是昨天才到,之前在別的地方。」

費諾手上的動作定了一定:「其實這也沒什麼道理,我就是覺得也許你會想回來看看,就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潘希年不再說話,埋頭吃飯去了。

她還是沒什麼胃口,勉強吃了一碗飯又喝掉一碗熱湯,就停了筷子。費諾吃飯本來就快,不久也吃完了,吃過之後他見潘希年臉上總算浮起一點血色,於是點點頭:「那走吧,我們去賓館。」

「我的行李還留在家裡,我想先回去一趟。」

「好。」

光天白日之下再回到家,那是和前一晚截然不同的感覺。儘管傢具大多被防塵布掩蓋了起來,但一事一物還是安安靜靜歸於原位,無不在提醒著她往日的時光,原來傷痕始終都在,時間能做的只是埋葬,而非治癒。潘希年簡直不敢多看,忍淚低下頭,快速拎了箱子,和等在門邊的費諾一起離開了曾經的家。

費諾訂的酒店不在島上,需要搭船回到這個城市和陸地連接的一側。上了渡輪之後雨下得越發大,看過去都是白茫茫一片,潘希年正對著雨簾出神,身邊的費諾說:「我小睡一會兒,到了叫醒我。」

「好,你睡。」

他在那個冷冰冰的房子里幾乎整夜沒睡,這下又靜又暖,居然坐著就這麼睡著了。潘希年還是第一次見到費諾睡著的樣子,一望之下不免再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不同於清醒時的剋制專註,睡了的費諾看起來很放鬆,硬朗的面部線條連帶著柔和起來,有一種溫情脈脈的風度。潘希年的目光在他的臉上逡巡著,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睡夢裡不知不覺微擰起的眉心,左邊眉梢那顆小小的痣,眼底濃重的陰影,眼角淺淺的細紋在微笑時會蕩漾開,足以讓人陷在裡面毫無出路,嘴唇的線條是和面部截然不同的柔軟,下頜到鬢邊,泛起新生的青色……

她從不曾這樣仔細乃至放肆地打量他,甚至近於審視了。然而這樣的凝望讓潘希年越發沉迷下去,她甚至大膽地想,費諾嘴唇的觸感,是不是和看起來那樣柔軟呢,而溫度是不是又像前一夜的擁抱那樣炙熱……

她的臉燙了起來。

靠岸的鈴聲響起的時候潘希年才意識到時間過得這樣快,她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匆匆別過了臉,等臉上的熱度退下一些,見費諾並沒有因為鈴聲而醒過來,不由得低聲說:「費諾,到了。」

眼前的人依然在沉睡,潘希年又叫了幾句,到後來不得不拍他的肩膀,卻還是不見蘇醒;她猶豫了一下,半是猶豫半是雀躍地伸出手去輕拍他的臉頰:「費……」

手心的熱度高得過頭了。

她的手剛剛觸到費諾的臉,他就醒了,他壓了壓額角,嗓音乾澀:「嗯,到了?」

潘希年聽見自己的聲音綳得像快要斷裂的弦:「你……你在發燒!」

費諾這個當事人反而對此並不在意,抬眼對她笑笑:「可能有一點發熱。不要緊,到了賓館睡一覺就沒事了。」

「可是……」

「船靠岸了,來,希年,我們下船。」

費諾的腳踏上岸之後,只走了幾步,就因為根本無法走成直線而停了下來。他臉上掠過一個輕輕的苦笑,正要說話,手機響了。

因為要接電話,傘就轉移到潘希年手裡,但一來風大,二來她個子不高,踮起腳之後被風吹得連站都站不穩,正在咬牙硬撐,肩上忽然一重,轉臉一看,原來是費諾攬住她的肩膀,又停下電話說了一句:「你都要被吹倒了。別管我,遮住自己就好。」

「可是你在發燒……」

電話里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費諾你反正是覺得自己命一點不值錢的,看吧,不等燒全退非要出門,又發作了吧!……」

這下連潘希年都聽到電話里程朗的聲音,她還沒完全吸收這句話的意思,電話已經遞到了眼前,伴著費諾略顯無奈的聲音:「曉彤有話和你說。」

她接過電話,費諾則接過傘,但還是攬著她的肩膀,溫暖著她。潘希年一聽到紀曉彤的聲音,覺得這麼親切,眼眶又熱了:「曉彤姐……」

「希年啊,傻孩子,怎麼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我們都擔心死了,生怕你出什麼意外。費諾滿城地找你,昨天又忽然說要回去看看,怕你一個人在老家出事……他燒得厲害,程朗本來都不准他上飛機的,但是怎麼都攔不住,幸好順利找到你了……下次無論有什麼事,要說出來啊,可不要再一聲不吭……唉,程朗你別搶我電……」

這下電話里的聲音又換成了程朗的:「希年,我是程朗。他這幾天都在燒,我和他說沒有用的,你聽我說,等一下你們經過藥店停一下,買點退燒藥和消炎藥讓他吃下去,我看他是真的燒糊塗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想熬過去。哦,你們在碼頭對吧,乾脆這樣,不要去什麼賓館了,你勸費諾回家休息幾天……算了,你把電話交給他,我來說。」

潘希年依言交還電話,耳邊炸了雷一樣,嗡嗡直作響。她緊張地仰著臉看著費諾的臉色。沒多久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只是聽也不說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把電話掛掉了。

「希年,恐怕我們要換一個目的地了。」

「嗯。先去醫院或者藥店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