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慶典

每兩周一次的例行見面結束之後,雲來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閃亮著眼睛站在原地,滿臉期待地欲言又止。

費諾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就先替他把話說開了:「還有事?」

幾步之外的雲來靦腆地點了點頭,眼睛裡的神采越發明亮了。他的語調和神態里都洋溢著一種無從掩飾的歡快:「是。想向您打聽點事,徵求一下您的意思。」

這年輕人素來都是大大咧咧的,如今這麼客氣,費諾已經能想到接下來要問的究竟是什麼。他離座而起,走到一邊的茶几上給自己沖咖啡:「什麼意見?」

雲來走近兩步,抓了抓頭髮:「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是私事。」

「說來聽聽。」費諾熟練地熱水拿杯子,「我在沖咖啡,你要是不著急可以坐下來一邊喝一邊說。」

雲來連忙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開口:「不用了不用了。是這樣,周末我約了希年吃飯,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麼……」

費諾的動作到底還是停了一拍。恰好水開了,他伸手提起水壺,把水倒進咖啡壺裡,在驟然瀰漫開來的霧氣里開口:「她不吃豆類和大多數豆製品,喜歡魚蝦,口味清淡,正餐不怎麼吃甜,吃起點心來又很嗜甜,喜歡芒果、荔枝這樣的熱帶水果。」

這幾句話登時給了雲來期望。他緊接著又問:「我記下了,多謝費老師。還有就是,我想訂花,但訂玫瑰好像有點過於鄭重其事,訂百合又太隨大溜……」

咖啡的香味四散,費諾把手邊的咖啡倒好,不急不徐地加完糖,還是背對著雲來,靜靜地說:「訂茶花吧。沒有白色的就訂粉的。」

「茶花?……也不知道花店有沒有,我試試看。」

「訂了哪間餐廳?」發問的一方換成了費諾。他在沙發的一頭坐下,「哦,不喝咖啡就喝杯熱水吧,別客氣,自己來。」

「好。」雲來依言給自己倒了杯水,站到費諾對面,看著他說,「在市中心訂了西餐。想找個地方說話。」

這倒合適。費諾讚許地點頭:「這樣也好。盡量避免帶她去嘈雜的地方,希年的聽覺很敏感。還有,不要讓她喝酒,她一杯就倒,還容易過敏。」

「這個我知道。」雲來喝乾杯子里的水,朝費諾點了點頭,「謝謝費老師您的情報,那我先回去吧。」

費諾站起來送他出門,笑容和語氣都一如平常:「去吧。周末玩得愉快,多照顧希年一點。」

眼看著雲來飛快地鞠躬,又飛快地離開,最後輕聲關起門,費諾在聽到門聲的同一個瞬間收起了笑容。他坐回沙發上,看了半天手上的杯子,白瓷茶杯上細細描著粉色的玫瑰,生動得像是隨時要脫離瓷杯本身綻放開來。

雲來離開之後,費諾反而可以看到潘希年了:她其實並不挑食,就是碰見不喜歡的食物不會主動下筷子,但只要是合意,那愉快的生動神色,像是一束小小的火光,更加耀眼地照亮她的臉龐;白茶花是艾靜最喜歡的花朵,也因此成為希年的最愛,但她從未刻意提起,他也不說,只是常年訂了白山茶插在家裡各個房間的花瓶里,從她搬進家裡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從不間斷,曾幾何時,這是兩個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一個小秘密;她不能喝酒,喝醉之後會抓著自己的袖口枕著胳膊沉睡,要是喝得再多一點,也許會冷不丁地擁抱上來,力量執拗得驚人;她至今依然可以靠聽力分辨費諾、程朗、紀曉彤、徐阿姨還有楊淑如的腳步聲,這曾是她最熟悉親近的人,不知道現在這個不長的名單里,是不是多了一個新的名字……費諾用兩年的時間,幾百個晨昏一點點熟悉起這一切,就這麼在輕描淡寫幾句話之中,悉數託付給另外一個男人。

但正如費諾曾經對紀曉彤所說過的,他落子無悔。

有了費諾的提點,雲來竭盡所能地把周六的這頓晚餐安排得周到細緻。頭盤和主食都是海鮮,點心則是芒果布丁配新鮮芒果和獼猴桃,不能喝酒就專門挑了帶氣泡的桃子味果汁,茶花也訂到了,白色重瓣,每一片花瓣上鑲著一縷深紫色的細絲,顏色如名字一般嬌美——花店的人告訴雲來,這種茶花名叫「千嬌」——連花帶枝葉扎作一束,精巧又不張揚。

接到花的一瞬間潘希年露出詫異來。無言地接過花端詳良久,她還是一如雲來所熟悉的那樣露出溫柔和煦的笑意來:「是茶花啊。」

雲來並不知道潘希年喜歡的茶花到底是哪一種,直到看見她的笑容,才多少放下心來:「我只是聽說你喜歡茶花,但是茶花的種類太多了,花店裡只能訂到這一種,不過我覺得很漂亮,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

潘希年不說話,但手指慢慢流連過花瓣的動作,已經無聲地告知了答案。

頭盤端上來的時候,兩個人的交談還算熱烈,等到主菜上桌,潘希年的動作明顯停頓了,看著擺盤精美的海鱸出了一陣神,才若無其事地又拿起刀叉繼續用餐,但句與句之間的間隔,卻是越來越長。而甜點上桌的那一瞬間,潘希年瞄了一眼碟子里的食物,瞬間沉默下來,半晌後才輕聲開口:「雲來,你是不是……」

冰冷乃至尖銳的笑容自她唇邊划過,帶來苦意。明明已經預知了即將到來的回答,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這句話到底沒來得及問出,就被另一個帶著驚喜的聲音打斷:「希年!」

來人是一對看起來像是夫妻的男女,都是三十齣頭,看向潘希年的目光也都是熟悉又含笑,讓人一望便覺得溫暖。

潘希年幾乎是立刻離座而起:「程朗大哥!曉彤姐!」

她的臉上簡直是在瞬間散發出光彩,看得雲來都失了神,又不免去打量那一對陌生人,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魔力能這樣輕易地扭轉之前餐桌上古怪沉悶的氣氛。

來客中的女人的目光在雲來身上略一停留,才去握住潘希年的手:「我們今晚沒事,出來吃個飯,沒想到遇見你。約了人,也不介紹一下?」

她的語氣里有一種自然的親和力,潘希年任她握著手,語調熱切起來:「哦,這是雲來。雲來,這是程朗大哥,我以前的大夫,曉彤姐是他太太。」

雲來與程朗握手:「你好,我是雲來。」

對面的男人有一雙銳利明亮的眼睛,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雲來,才說:「原來你就是雲來。」

雲來倒不曉得自己還這麼有名,一笑之後點頭,說:「我是。」

「我和你老師是同鄉,聽他提起過你。你父親是位令人尊敬的學者和工程師,沒想到你居然會跟著費諾學景觀。」

對方對自己的了解遠比自己對他知道得要多。雲來心裡一凜,認真作答:「我爸倒是很高興我能投在費老師門下,我雖然才入學幾個月,已經覺得受益匪淺了。」

程朗也是微笑頷首:「費諾一直對我們稱讚你是勤奮上進的可塑之材,今天托希年的福,總算看見了。哎,曉彤,不要總拉著希年扯個沒完了,兩個年輕人還沒吃完飯呢。」

那邊紀曉彤正在和潘希年說著什麼,潘希年只是低著頭在聽,偶爾點點頭,不怎麼說話。聽到程朗叫她,紀曉彤暫時停下和潘希年的交談,甩過來「我和希年再說兩句,這就好了」,又繼續說起來。

雲來看程朗似乎是無意多留,正好想到一件有關潘希年的事情,斟酌一下問出來:「程大夫,您是心理科的醫生?」

「不,我在腦外科。」

「可是希年說你是她的大夫?她不是……」

程朗臉色一變,又恢複如常:「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她的主治大夫了。」

這話讓雲來更加不解,正要再問,紀曉彤拉著潘希年的手走到男人們這邊來,同時說:「我和程朗已經吃過了,就不打攪你們了,你們慢慢吃。吃完有別的活動嗎?」

「還沒想好。」潘希年指著雲來說,「聽雲來安排好了。」

程朗和紀曉彤交換一下目光,最後還是程朗說:「那好。希年,你自己保重身體,要是哪裡不舒服第一時間通知我們,不要逞強。」

「我會的。程朗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

程朗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好。」

他們一齊送程朗夫婦下樓,在樓梯上紀曉彤頻頻回首,好幾次和雲來目光對上,那目光雖然滿是探詢,又始終是溫暖的,甚至包含著鼓勵和期盼的意味,這讓雲來在疑惑之外,不由得心頭一熱,下意識地握住了潘希年的手。

回到座位上雲來發現自己的胃口已經退去了大半,潘希年也沒有動勺子,心不在焉地出神。雲來笑笑打破僵局:「今晚真巧。」

「可不是。」潘希年身子一晃,回了神。

「剛才和程大夫聊天,原來他是腦外科的。我以為……」話到嘴邊才想起潘希年從來沒告訴過自己她得過憂鬱症的事情,趕快把「心理科」三個字咽下去,支吾著換了話題,「說起來也是,我還是第一次和他們見面,他們卻對我知道得不少。」

潘希年一陣靜默:「他們是我在這個城市的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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