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夜

就在陸敏找到雲來之前的幾小時里,潘希年久違地回了一趟家。這天程朗和紀曉彤來費諾家做客吃飯,到家之後沒看到潘希年的人,順口問了一句徐阿姨希年怎麼不在家,徐阿姨愁眉苦臉地說:「希年現在難得回來一次。上次見她不知道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前了。」

程朗和紀曉彤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紀曉彤問:「怎麼回事?」

徐阿姨搖頭:「自從費先生把她接回來治病,就有點不對勁,滿腹心事的樣子,夏天的時候我休了一個月的假,再回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難看見人了。費先生也不說,我怎麼好問。」

紀曉彤想了想,又說:「這樣,我給希年打個電話,叫她回來吃飯。費諾人也不在?」

「這個時候已經從學校出來了吧。」徐阿姨看了眼鍾,謹慎地說。

程朗低罵一聲「工作狂」,對紀曉彤說:「正好,你也打個電話給費諾,叫他折回去接希年一起回來。怎麼回事嘛,叫我們來吃飯,主人家倒是連個人影都見不到。」

有紀曉彤出馬,幾個電話下來,一小時之後,費諾和潘希年雙雙出現在門邊。

程朗這段時間忙著在評職稱,醫院又在忙年度考核,而紀曉彤的畫廊在裝修改造,兩口子都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潘希年。所以一見之下,紀曉彤便說:「希年,你怎麼回事,瘦得這個鬼樣子!」

潘希年勉強笑了笑,解開外套掛好:「程大哥,曉彤姐,好久不見。我沒事,就是最近功課緊,忙不過來。」

「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了,你還是病人呢。要學會放鬆,這樣對病情不再複發有很大幫助。」程朗聞言開口。

「我知道了。」

紀曉彤笑著去拍程朗:「好了程醫生,快開飯了,不要再開方子了。換個輕鬆點的話題吧,費諾,你最近收了什麼好唱片,找張來放放聽。」

費諾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淘過一個品相上好的唱機,用來放黑膠唱片,回國的時候還專門小心打包託運回來,放在新家裡用。聽紀曉彤這麼說,費諾點了點頭:「最近我也忙,沒時間去挑唱片,上周入手了一張老唱片,還沒怎麼聽,今天既然你們來做客,希年也回來了,正好。」

程朗一直是說笑話的能手,一頓飯吃下來只要聽他說幾個笑話,就不需要別的調劑了。潘希年進門時籠罩在眉宇間的淡淡愁抑,也隨著程朗的笑話煙消雲散,雙眼又重新有了光彩。唱機里依稀是唱著「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不訴情衷」,在輕柔的樂聲陪伴下,這頓晚飯,本來是很愉快的。

如果不是程朗忽然提起男朋友的話題,這愉快也許能安然持續整個夜晚。

那句「希年現在是大姑娘了,不知道多少男生追在身後啊。有男朋友了沒?」問完之後,餐桌几乎是在瞬間安靜了下來。

潘希年臉上的笑容還沒徹底退盡,但這句話足以讓她的眼眸黯淡下來。只見她搖了搖頭:「沒有。」

說完大概是察覺到自己過於低落的語氣,又故作輕快地笑著說:「真的,不騙你們。我這麼神經兮兮的,誰敢追我。」

「誰說的。」紀曉彤攬住潘希年的肩笑著說,「我們希年這麼漂亮,性格也好,怎麼會沒有人追?好了,不想說就不說這個話題了,程朗這個人總是沒眼色的,別理他……」

希年還是笑:「沒什麼,曉彤姐。程大哥開玩笑的。」

「我可沒開玩笑……」

程朗的話還沒說完,費諾倒是開了口:「希年,雲來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

他話剛一開口,潘希年整張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就像被惡狠狠踩到尾巴的貓,猛地扭過頭去死死盯住費諾。費諾並不是沒看見,還是繼續說下去:「勤奮,知道上進,誠實,很聰明……那天我看見他送你回家,後來也好幾次看見你們在學校里一起出入,他向我打聽過你的情況,也徵求了我的意見,我覺得你們在一起很合適。」

因為坐的位置的關係,程朗起先沒注意到潘希年的臉色,聽費諾這麼說,還饒有興趣地問:「哦?這個雲來,是費諾你的弟子嘍?」

「嗯。他父親是我在德國認識的朋友,雲教授是橋樑設計方面的專家,和潘老師、和我都算半個同行吧。沒想到把獨生子送到我這裡來搞景觀了。」說到這裡費諾往潘希年那裡看了一眼,平靜地問,「你看呢,希年?」

潘希年哆嗦著嘴唇,說話時都能聽見牙齒打架的聲音:「你……你就這麼討厭我?恨不得把我推得越遠越好嗎!」

費諾垂下眼,不為所動:「胡說。希年,他和你年紀、家世相仿,性格也很開朗……」

這次潘希年沒給他把話說完的機會,霍地離座而起,提高聲調沖費諾喊:「你要是這麼不想見到我,當初把我帶回來幹什麼!你答應我媽的承諾已經完成了,我不瞎、不殘廢了,可以任我死在外面了!費諾,我沒那麼可憐,連個男人都要你替我找!你這『恩情』我要不起!」

吼完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扭頭抓起沙發上的包摔門就走。直到聽到摔門聲,程朗才對紀曉彤連聲喊:「曉彤你快去追她!她外套都沒穿,要凍著的!」

好在紀曉彤反應快,程朗喊的時候人已經站起來,等他話說完,已經到門邊了:「我攔住她,陪她走一會兒再回來。費諾,你……唉!」

沒說完的那個「你」之後是什麼,紀曉彤沒說出來,等她走了,偌大的家裡只剩下兩個認識了半輩子的男人,也還是沒有人說出來。

程朗見潘希年和紀曉彤都不在了,一改之前飯桌上談笑風生的樣子,收起笑臉對至今依然平靜如昔、彷彿一切都未發生的費諾說:「這件事是我失言在先,沒想到希年反應這麼大……其實應該你去追。」

費諾先給程朗斟滿茶,又給自己面前的杯子也倒滿了:「我不去,曉彤去就很好了。等她回來我再道謝。你也沒說錯話,就算沒有你的話,今晚這些話我也是要說的。早晚要說,早晚也有這一天。」

聞言、程朗一下子瞪大了眼,愣了一愣才說:「你……也罷,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回來,有些話我是早想和你說了,今天正好出了這個事情,索性一併說了。」

「嗯?」

「當初我在植物園說什麼來著,你看,希年看起來柔順,本性卻很堅持,甚至有點固執,這點她其實像她媽媽。她手術好了回大學復學,為什麼會得憂鬱症,除了潘老師和艾姐這件事,從你身邊離開到底佔了多大因素?你不提,我也不提,但我清楚,你想必也清楚……當初你執意接她回T市治病,又給她安排轉學到T大,我都是勸過你的……」

費諾一言不發。程朗當年勸他的話也都一一在耳——你既然要斬斷她的雛鳥情結,這次就不要去接她、去看看她、帶她看醫生,看完了自己回來。希年孤身在外是很可憐,但是如果你下定決心不回應她的感情,又要一如既往地對她好、照顧她,我看她才更可憐。她一個人再苦,有朋友,你,再加上我和曉彤,還有潘老師他們的其他朋友、同事,遲早會走出來。人總是要自己活的,早點晚點而已,你我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希年自然也會明白這個道理的。求不得苦,但總好過求不得還要受人恩惠。

他當然知道希年早晚會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當他趕去見她,她瘦得形銷骨立,連話都不會說了,可是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笑了,竭力做出讓他安心的樣子。也就是這一眼,費諾知道自己絕對無法任由她一個人就這麼下去,他必須帶她回去。

他還記得在回T市的飛機上潘希年在自己身邊睡著了,安然得像個嬰兒,她靠著自己的肩頭,他連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了她。

回到T市後,他帶潘希年就醫,安排轉校,看著她再一次堅強地從病困中走出來,一切好像回到當年她失明的時候,但是又有什麼能回到當年呢?

他不知道潘希年對自己的感情是何時起了變化,正如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起了變化一樣。但一切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他以為他的若無其事和故不知情,能斷絕潘希年的期望。

直到半年前那個夏夜,他帶她聽完音樂會、吃完晚飯回來,她毫無預兆地在家門口緊緊抱住他的腰背,像年輕而柔韌的藤條,那樣有力,充滿希望。她綳著嗓子說:「費諾,你為什麼就不喜歡我呢?是我哪裡不好不值得你喜歡我,哪怕一點點?」

他分明可以聞見她身上紅酒帶來的甜美氣息,也能感覺到隔著衣衫後依然炙熱的手臂和指尖的溫度,恍惚之間時光倒轉,回到醫院的那個夜晚,那個再也不想起又從不曾忘記的夜晚。可是他還是掰開了她的手,靜靜地說:「希年,你這是心理上的依戀症,暫時的迷戀而已。會過去的。你會遇到更好的。」

——哪裡是不好,恰恰是太好了。希年可以以年輕作為理由和資本,他卻不能用她的年輕作為借口。至少有一點費諾沒有說謊,她會遇到更好的。

「費諾,費諾……」

程朗的聲音把費諾從沉思里拉了回來。面對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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