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牆

負責刑偵的公安在他的辦公室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從他和潘越、艾靜的關係問起,一直問到事發當日的情況,遺產的處理,以及費諾和潘希年的關係,事無巨細,顯然是做了相當充分的準備工作。警方並沒有主動提起報案人是誰,費諾也沒有問——除了潘行還能有誰?

除了上次處理潘越和艾靜夫婦的喪事,這還是費諾回國至今唯一一次和公安部門打交道,但對於警方的問詢,他都一一作答,內心一片清明:事實上在決定接手處理這場事故之後,他就已經為眼下的局面做好了準備。當然初衷並不是面對警察的詢問,而是為了將來有一天等潘希年重見光明,感情上也能直面父母的去世之後,費諾能把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一切清楚地交代給她。

費諾天生記憶力好,從不打算隱瞞任何事情,說的也全是實話,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相當清楚和誠懇,並表示會在和潘越的律師和會計師聯繫之後提供一切警方需要的財產證明,以證明潘越夫婦的遺產依然全部歸於潘希年名下。而至於潘行報案時說的「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對此費諾只是表示:「希年已經成年了,有自主的意識,可以去向本人詢問;家裡有鐘點工和全職的護工,她們也會全力配合警方的調查;此外還有一棟樓內的鄰居,和希年定期去檢查的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我相信他們都會提供證據。」

他著實是態度良好而條理分明,起先還有些緊繃的氣氛隨著一問一答慢慢地鬆弛下來,到最後結束的時候,前來辦案的公安也說:「我們已經向潘希年本人了解過,她本人的證詞和報案人提供的材料有很大的矛盾,這也是我們為什麼來向你調查的原因之一。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如果你提供的潘越夫婦的財產證明情況經查屬實,這個案子應該就可以撤銷結案了。」

對此費諾倒也沒表現出格外的驚喜或是放鬆,只是客氣地把人送走,看一眼表,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到點準時下班,中途黃達衡過來看了一眼,見警察走了而費諾在忙,也就什麼都沒問地又走開了。

等費諾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七八點。剛一打開房間,一個人影就跌跌撞撞撲過來,費諾見她險些要摔倒,趕忙丟下行李,先把人給扶住了。

潘希年臉色蒼白,失了焦距的眼睛慌張地望著費諾的臉,人稍稍有些發抖:「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但是你沒接。」

費諾扶著她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到另一邊,瞄了一眼餐桌,看飯菜都沒有動過,當機立斷地說:「一下飛機就在忙,手機調了無聲。來,先吃飯。楊淑如呢?」

「我有話想和你說,就請淑如姐回家一晚。她走的時候是七點,現在幾點了?」

「九點不到。」費諾不動聲色地牽著她的手到飯桌邊坐下。菜早就涼了,倒是廚房裡的湯煲里湯還是熱的,費諾把菜送進微波爐里熱的時候順便給自己和潘希年盛了湯,端到她面前後又把湯勺塞進她手裡:「小心燙。」

「費諾……」潘希年緊張地咬了咬下唇。

「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我也有話想和你說,不過先吃飯吧,我是餓了。」

這頓飯吃得悄無聲息,潘希年明顯的食不下咽,勉強著自己喝了一碗湯,吃了小半碗就放了筷子,直直地「盯著」費諾,滿臉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看得這樣專註,費諾吃到一半,也還是放下碗筷。這樣輕微的聲音都讓潘希年受驚似的一顫,又喊了一聲:「費諾。」

「今天下午我是和公安在一起……」

他剛開了個頭,潘希年已經把話搶了過來:「你出差的那幾天里有警察上門來,問我,還有淑如姐她們一些奇怪的問題……是不是潘行做了什麼,給你惹了麻煩?」

「麻煩倒是說不上。不要緊,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費諾的語氣很和緩,語速也不快,倒更像是在安撫潘希年,「我猜想他們應該也是先找過你,可能還建議你不要告訴我他們來過。希年,你做得很對。」

潘希年依舊臉色發白,但已不再驚慌,眉眼間驀然閃現出固執來,像是一下子回到剛剛來到費諾家的樣子:「他們是要我不告訴你,但是我沒在電話里說起的原因不是這個。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想我可以處理好的。潘行說的都是謊話,而我都是在說真話,難道假的還會變成真的嗎?有什麼說不清楚的呢?」

「這個也是我想說的。如果還有人來找你,無論他們問你什麼,也不要因為覺得可能能幫上我而去遮掩,更不要說謊。希年,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誠實。」

「我沒有說謊。」她又咬一咬下嘴唇,堅定地說。

明知道她看不見,費諾還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著說下去:「下午的時候警察來找過我,一是為了你的安全,二是為你父母留下的遺產。我之所以從來沒有和你提起這件事情,是想著你身體還沒完全恢複健康,情緒也不穩定,可以再等一等。但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了我,我想還是應該先告訴你。」

「費諾,我、我不知道警察和你說了什麼,也不知道潘行瞎說誣告你什麼,這件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什麼……你知道,你知道我……」

眼看著她著急起來,費諾伸出手來拍了拍她擱在餐桌上握成一團的右手:「我知道。希年,先聽我說完。」

等她情緒上稍加穩定了,費諾繼續說下去:「徐侃之和段傑斌,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徐叔叔和段叔叔……他們怎麼了?」

「他們分別是你爸爸的會計師和律師。半年前的那場意外,你父母沒有來得及留任何遺囑,所以我只處理了他們的後事,所有財產的處理,都是由他們兩個人在第三方的公證下完成的,你是財產的唯一繼承人,相關的文件也都在他們那裡,等你手術之後,他們會和你當面交接。另外就是,潘老師他們還留下一筆保險,受益人也是你,但是這項金額也需要等你的身體情況允許了,再親自去保險公司處理一切手續。因為這個案子的緣故,我需要他們出具財產方面的證明,所以會約他們在近期過來一趟,到時候你也應該見見他們。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沉默良久之後,潘希年還是一言未發,看起來是完全沒有消化費諾之前那番話的意思。費諾知道她素來是個聰明的孩子,明白他這些話無非是個時間問題,也不催,默默端起吃了一半的飯碗,又吃起飯來。

「他們是不是留下了很多錢,所以潘行他們才這麼熱心地想要『照顧』我,才這麼急不可待地把髒水往你身上潑?」

「不少。你不該這麼說他,他畢竟是你的長輩,而且這件事情上我也有責任,我應該更早地和你把這些事交代清楚,這樣或許就能避免這些誤會了。」

「誤會?」潘希年冷笑一下,「他對你做這些事情,只是誤會?我眼睛是瞎了,但腦子沒瞎,心也沒瞎。費諾,他這麼對你,你怎麼還替他開脫呢?」

潘希年問得尖銳,費諾卻不答——他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潘行的這一舉動全然是出於對潘希年的愛護,抑或是公義。但在潘希年面前,卻還是下意識地為她的親人、同時也是潘越的親人尋找一個哪怕看起來稍稍冠冕堂皇一些的理由。但是當潘希年這樣直接地問出來,他竟然一時之間找不出應答的話來,或者連他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是因為不願傷潘希年的心,儘力把這世上的荊棘替她擋掉一些,還是僅僅只是成年人的圓滑罷了。

費諾的沉默讓潘希年失了方寸。她害怕自己的話刺傷他,又不知不覺放軟了語氣,瑟瑟想找費諾的手,尋求一點支撐:「你不要生氣,我是在氣我自己,在氣潘行,我一點用也沒有,一直都在拖累你,給你找麻煩,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傷害你卻什麼也做不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除了你……他們卻想把你從我身邊帶走……」

她分明有了哭腔,又強迫自己克制,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忍得眼眶都紅了。眼看她這樣焦急地解釋著、訴說著,手也在不懈地尋找著,費諾忽然覺得自這個下午起就緊緊繃住一刻也沒鬆開的神經放鬆了,他回到了家,家人就在身邊,一切都是好的,暫時什麼都不必去想。

明知道這樣做可能是危險的,費諾還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因為焦慮冷得像冰,顫抖得像寒風中的柳條,他耐心地等她冷靜下來,才說:「別說了,我也已經說過了,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謝謝你。」

潘希年露出怔忡的神色,垂下雙眼,繼而低下頭。長發遮住她的臉龐,也遮住一切表情,只是在很久以後,才輕之又輕地抽回手,如同在畏懼著什麼。

那個時候他們誰也不知道,恰是近在咫尺,反而愈發讓人如履薄冰。

潘越夫婦的會計師和律師準備好材料趕到T市,又是一個禮拜之後的事情了。其間公安局又去了幾次費諾家,也去過學校,除了報案的潘行一家的證詞,其他所有人的證詞顯然都是站在對費諾極其有利的一方,而等到律師和會計師的材料送到,這場不大不小的真可算「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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