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變

費諾正式的工作是T大建築學院景觀系的副教授,潘家出事到現在的這一段時間,大學還在學期中,他不得不一邊工作一邊分出精力照顧潘希年,不知不覺之中,人就消瘦了下來。

這種細微的變化他自己並不覺得,卻被旁人一一看在眼裡。一天院里開完會,他正準備離開,忽然被叫住了:「費諾,你還好吧?怎麼幾天沒見你,又瘦了?」

問話的是同系的同事何彩,費諾停住腳步,點了點頭:「不要緊,最近事情多,忙過這一陣就好了。」

「前段時間我聽老黃說你上次請假是因為家裡出了事情,怎麼樣,解決了沒有?」

她家先生不僅是建築系的副院長,也是T大土生土長從本科一路過來的老校友,院里任何大事小事沒有瞞得過去的;而當年費諾決定回國在T大任教,對方也是面試的考官之一。因為他和他們夫妻倆私交也都不錯,知道她發問全然是出於好意,就沒隱瞞什麼:「家裡有病人,最近穩定下來了。」

「不是家裡的老人吧?」

費諾否定,何彩就鬆了一口氣似的又說:「那就好。老人沒事就好。你也要多保重,不要照顧別人照顧著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哦,等你忙完這一陣有空了,還是一起打牌啊,自從你上次請假,這橋牌局就再沒開過了。」

費諾含笑點點頭:「一定一定。」

兩個人一邊閑聊一邊回本系,途中正好遇到來接太太的黃達衡,打個照面也是說:「費諾,前段時間都沒覺得,怎麼人忽然瘦下來了?」

費諾笑說:「你們真是夫婦同心,問題都一模一樣。其實近來還好,家裡的病人情況都穩定了,可能是前段時間睡得少,這下稍微一放鬆,反而瘦了。」

「多吃多睡。」黃達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麼難處一定要說,不要硬扛著,反而到時候把自己拖垮了。」

周末的時候,程朗兩口子去費諾家做客,也留下來吃午飯。徐阿姨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桌子毫無重樣的家鄉菜,吃得離家多年又娶了T市本地太太的程朗讚不絕口,一副恨不得把舌頭都留在費家的樣子。

餐桌上程朗看見費諾很熟練地幫潘希年夾菜,看起來也很了解她的口味,知道兩人之間的默契度已經在共同生活之中建立起來。察覺到費諾朝他投來的目光,程朗就說:「看來希年已經慢慢開始適應了。」

潘希年停下筷子,還是按習慣朝著聲音的來源轉過臉:「比起最開始好多了。只要不去陌生的地方,家裡和醫院都難不倒我。」

程朗點點頭,微笑說:「希年你很勇敢。前幾天拍的片子我看過了,血塊的情況在好轉,有縮小的趨勢,如果按照這個趨勢下去,最樂觀的情況是會自行消腫、吸收,不然等血塊的大小穩定下來,也可以考慮手術方案了。」

潘希年看起來有點吃驚,反而一時沒接上話。程朗就問:「怎麼了,這是個好消息啊,是不是?」

她這才點頭,還是沒開口。程朗病人見得多了,也明白病人的心態,又一笑把話題轉開了:「好幾次在醫院的時候都想問你,倒是總是忘記了。平時你在家裡,都做些什麼?一天到晚都待在家裡嗎?會不會出去走一走?」

潘希年認真地說:「開電視聽新聞,費諾給我買了語音書,想看書的話就打開聽。就是讀得有點慢,心裡總是很著急,所以還是聽音樂聽得多一點。淑如姐和徐阿姨從早到晚地照顧我,很有耐心地陪我說話……有的時候費諾也會帶我出去散步。」

「是要多出去走走,不能一天到晚拘在家裡,沒病也給悶出毛病來。」說到這裡程朗看一眼身邊的太太和費諾,「費諾,曉彤,眼看著秋天了,趁著葉子還沒落,天氣又好,找個周末去郊外遠足和野餐怎麼樣?希年也一起去,適當的戶外活動對她很重要,也散散心。你們看呢?」

潘希年微微一愣,而後臉上的渴望就掩蓋不住了。費諾看見她這個樣子,也說:「你是她的大夫,我們當然謹遵醫囑啦。」

程朗大笑:「那就說定了。地方你挑還是我們來挑?希年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費諾說:「不要爬山,也別去水邊,路上好走一點,嗯?」

程朗的太太紀曉彤聽完就說:「那去森林公園好了。下半年到現在我還沒去過呢,不知道現在楓樹的葉子紅了沒有。」

費諾扭頭看向潘希年,和聲問:「希年,你看去森林公園好不好?」

察覺到桌上其他幾個人的心意,潘希年輕輕點頭:「好。」

下個周末恰好就是天高雲闊的好天,非常適合秋遊。早幾天周末天氣預報下來之後費諾就開始和潘希年一起準備秋遊需要的東西,潘希年起先還有些適應不了出遊前的各種瑣事,但隨著事情一一到位,也在不知不覺中振奮起精神,忙東忙西,好像徹底忘記了眼睛不方便的現狀。

周六一大早,費諾開車帶潘希年出門——本來費諾有意讓楊淑如也同行,反而是潘希年說「淑如姐照顧了我這麼久,幾個月里幾乎沒休過一天,今天如果她也跟著去了,那就是我們在玩她卻還要工作,能不能讓她別去了,在家休息或者做點別的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好。」她的體貼讓費諾很讚賞,就按照她的意思放了楊淑如的假。

他們在半路和程朗夫婦的車子會合,一路上很順利地到了郊外的森林公園。因為起得早,潘希年在途中打起瞌睡來,頭不自覺地一點又一點的,眉間略略擰起一點,嘴巴也嘟起來,整張臉看起來像個小包子。費諾看著忍不住笑了,沒叫醒她,還在某個紅燈的時候把自己的外套給她蓋上了。

車子停下來之後潘希年還在睡,而程朗和紀曉彤已經下了車。費諾輕聲喊了幾聲潘希年後用手輕輕一拍她的肩膀:「希年,我們到了。」

潘希年幾乎在同時睜開眼,小憩初醒,雙眼一時對不上焦距,迷迷瞪瞪好一會兒才扭過臉去看著費諾,眼睛也在同時清澈起來:「嗯?到了?」

「我看你在路上睡著了,沒有叫醒你。睡得好嗎?」

她點點頭,忽然摸到身上蓋著的衣服,倒是愣了一愣,才摸索著把外套拎起來,遞還給費諾。

程朗夫婦是這裡的常客,會合之後就由他們帶路。本來是程朗和費諾走在前面,紀曉彤扶著潘希年在後面跟著,一路上閑聊一些彼此的近況,但走著走著紀曉彤覺得吃力,停下腳步叫費諾:「費諾,你能不能來搭一把手?」

費諾輕輕牽住潘希年的手腕,引著她的手穿過自己的胳膊,想讓她挽著自己走,這比單純地被攙扶要舒服得多。但沒想到他的手剛碰到潘希年的手腕,後者就如同觸電一般縮了回去,動作之突兀,連費諾都不由得一愣,也就跟著收回手來。

僵持不下只一瞬,那邊潘希年也意識到反應過度,臉刷地就紅了,手在半空探尋著,想把費諾的手找回來:「我……我沒聽見你的聲音……」

她越說聲音越低,以至於低不可聞,費諾看她連額頭上都滲出汗來,就又一次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手背和指尖冰涼一片,甚至稍稍有些顫抖,直到費諾說「不要緊,也是我沒做聲」,潘希年才跟著鎮靜下來。

如此一來,兩個人之間的姿勢和氣氛都顯得有些詭異。費諾很快察覺到潘希年的不自在,就開口說:「以前我還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每年夏天會和同學一起去遠足或者登山,在山間的樹林里可以聞見植物和泥土的味道,現在這個味道又回來了。」

潘希年深深吸了口氣,綳著的臉龐隨之稍稍舒展開,看樣子正要說話,卻不料猛地打了個巨大的噴嚏,震得林間的棲鳥都被驚得拍翅飛開了。

費諾有點詫異地看著潘希年,很快發現她劉海邊綴了一朵蒲公英的絨毛,忍不住笑了笑,幫她捻了去,又掏出手絹來遞給她:「秋天了,蒲公英到處都是。打個噴嚏眼眶都紅了,來,擦一擦。」

潘希年接過手絹攥在手裡,費諾移開了目光,眼角餘光發現有人在看,偏過目光去,原來是紀曉彤——她一直專註地看著他和潘希年兩個人,看到費諾看著自己,也沒移開雙眼,反而滿腹心事一般輕輕搖了搖頭。

接下來的一路,一行人沿著穿過整個森林公園的溪水慢慢散步,天氣好,陽光順著高大樹木的枝葉縫隙灑落在行人和水流之上,伴著散步道兩旁的矮種楓樹,倒也很有自相映發而應接不暇的風景。植被學本來是費諾所學的一部分,而紀曉彤也是植物愛好者,看到什麼種得茂盛或是罕見的花木都會停下來觀賞和辨認一番,話題難免漸漸朝著植物越來越靠攏了。

潘希年眼睛看不見,費諾就帶她去摸每一棵植物的花葉,一一告知這是什麼植物。變故之前,她家裡也是遍植花木,但那都是媽媽的事情,她鮮少關心過,只認得幾種家裡種得最多的植物,所以當她的手指觸摸到楓葉那細絨絨的葉面、月桂那鋸齒一般的邊緣以及隱藏在橡樹葉深處的橡果時,無一不是新奇的感受。

然而再怎樣鮮活的觸感,也還是無法彌補不能親眼目睹這一刻景色的遺憾: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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