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夜

這一擲並沒有什麼力氣,枕頭還沒碰到費諾,半途就跌落在地。費諾這才看清房間里是怎麼一番景象:整個房間徹底亂成一團,連床都移了位置,活生生像颳了一場室內的颱風。潘希年蜷在床的一角,雙手死死抓住床頭的柱子,披頭散髮,滿臉是淚。

「希年。」費諾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我叫你滾!你把我像垃圾一樣甩給陌生人,不要你假惺惺裝好人地管我這個瞎子的死活,我寧可陪他們去死!」她卻發出低沉的咆哮聲。

一個「死」字像一把錐子,費諾的聲音不知不覺中也緊了起來:「你不吃東西是想死?」

「是!我現在這樣難道還叫活嗎?!」

費諾再看了一眼潘希年,正死死咬住嘴唇,眼睛裡也蓄滿了淚水,卻強撐著不肯在他面前落下來。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潘希年的胳膊,也不管後者怎麼踢他打他咬他,硬是一把把人從床上扯下來,二話不說,拽住手腕往大門拖。

拖到客廳里楊淑如看得都發傻——也算是一起生活了幾個月,費諾素來是風度翩翩的君子姿態,說話都從不高聲,幾時見過這樣連拉帶扯地架人出門?

瞠目結舌之中,眼看著潘希年一路無聲地扭打反抗,但還是被高大的費諾毫不費勁地一路拖到門口,眼看這已經是要出門的架勢,楊淑如才想起來說話:「費……費先生!」

費諾回頭看一眼拿指甲掐他的潘希年,根本不為所動,甩下一句「她說想死,我帶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就拽著她,揚長而去。

他拉著她不停地走,潘希年起先還在負隅頑抗,試圖甩開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但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再怎麼憤怒,怎麼用盡全力去踢打,她畢竟三天粒米未進了。

反抗逐漸微弱起來,變成被動地跟著邁動腳步;後來連腳步也踉蹌起來,竭力壓抑的哽咽再藏不住,隨著這一晚上的秋風,輕輕地飄進了費諾的耳朵里。

費諾回頭看了一眼步履艱難的潘希年,手上的力道放輕了,轉而去握她纖細的手腕,腳步雖然放慢,卻一刻也沒有停下。

他任由潘希年無聲流淚,帶她走過一條又一條夜裡的長街,走得久了,手心裡都是汗,手腕握不牢了,就轉去抓住她同樣汗濕了的手。這個時候,路上的行人少了,連車也不多見,空氣里依稀飄來桂花的香味,然後是香樟,各種植物的香味在這安靜的夜間都濃郁起來,領著他們繼續向前。

他們踩過梧桐的落葉,發出輕微的聲響,潘希年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費諾停下腳步,看見費力地大口喘氣的她,依然一言不發,架住她,再走。

道路兩邊都是人家,高樓里燈火通明,不知何處冒出食物的香味,或許是年邁的父母為孩子煮的一碗粥面,又或許妻子等待晚歸的丈夫同吃這頓遲到的晚飯;誰家聚在一起看一檔電視劇,又是誰家推倒麻將的聲音響了大半夜?

不管是誰,總是世間尋常人家,最平凡不過,最美好不過。

他們走過居民區,終於來到主幹道上。寬闊的馬路上燈火通明,車子呼嘯而過,匯成一道道車流。

費諾臂彎里的潘希年正在微微發抖,不知何時起,她的眼淚已經收住了,額頭上全是汗珠,冰冷的身體也溫暖了起來。

費諾卻放開了手。

唯一的倚靠驟然消失,潘希年再站不穩,腿一軟順勢跌坐在了地上。費諾低頭看著她,用從未有過的冰冷口氣說:「慢慢餓死算什麼本事,真的想死,馬路就在前面。」

這陌生的口氣讓潘希年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色。費諾並不憐憫:「艾靜撐到最後一刻,聽到你脫險的消息才閉上眼睛。她想活,也要你活,你是唯一活下來的,卻說想死。」

說完費諾又一次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牽著毫無反抗力氣的她,站到了馬路邊。車聲隆隆,離他們不過幾步之遙,他就在轟鳴的車聲里對露出恐懼神色的潘希年說:「尋死一點也不難,你如果現在還這麼想,我的手已經鬆開了。隨便你。」

費諾說完撒開了手,盯著顫抖得像秋天裡最後一片落葉的潘希年,抿起嘴再不說話。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面上一點表情沒有,雙手怔怔垂下來,茫茫然聽了許久的車聲和人聲,眼看就要站不住栽倒進車流深處,又驀地一轉身,緊緊攀住費諾,放聲痛哭起來。

她的整張臉埋在費諾懷裡,哭聲悶起來,如同夜鬼的號哭,似乎要在哭聲里釋放一切的忍耐、痛苦和委屈。沒有約束,也不再需要偽裝,這世間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又還有什麼需要偽裝的呢?

她因為孤寂而哭泣,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刻自己的身體是溫暖乃至滾燙的,給她擁抱的這個人的身體也是溫暖的。他們都還活著,走了那麼長的路,聽見那麼多人聲笑語,聞見那些氣味,歸根到底,這都是人間煙火。人間煙火,就是活著。

他們看起來都極為狼狽,頭髮蓬亂,衣服也不再整齊,但費諾只是放任她在車流不斷的街邊慟哭,他也收起之前的冷酷神色,輕柔地拍打她的頭髮和脊背,絲毫不理會路人投來的詫異的、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等她累了,哭聲停息下去,費諾稍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問:「還這麼想嗎?捨得嗎?」

潘希年在迷濛淚眼裡抬臉,卻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既然捨不得死,就更要好好活。那回家了?」

「嗯。」

計程車把他們送到最近的街口,費諾走在前面,走了兩步發現潘希年沒有跟上來:「怎麼了?」

「腳崴到了。」

這條路計程車禁行,家又在路的盡頭,費諾沒多說,把潘希年背了起來。

抬頭的時候他看見新月從烏雲深處探出頭來,對伏在肩頭的潘希年說:「月亮出來了。」

「我看不見。」她輕聲說。

「做完手術,就能看見了。」

「我不想和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看似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

這是這幾天來一切的癥結。費諾看她主動提起,也鬆了一口氣,低聲說:「那就說出來,告訴我。沒人會強迫你做什麼,不要和自己過不去。這一點也不值得。」

「費諾,我不想要和他們一起生活,你要是嫌我麻煩了,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把我像東西一樣打包扔給別人。」她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說。

自從她出院,還是第一次主動叫費諾的名字。費諾心裡一動,嘆了口氣,說:「還記得嗎?在醫院的時候你說你想要一個家。我也答應了你,要幫你找一個家。我想也許和你的親人在一起,會讓你更快樂一點。」

潘希年一時沒說話,費諾在耐心等待的時候發現,比起幾個小時前他們離開這條街道的時候,兩旁人家的燈火已經有不少暗下去了。他騰出手來看一眼手錶,竟然已經是下半夜了。

伏在他背上的潘希年感覺到了震動,手上的力氣緊了一緊,毫無預兆地再一次開了口:「你已經給我了,你就是我的家人。」

費諾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一笑:「謝謝你,希年。」

後半夜的街上只有路燈和桂花的香氣伴著他們,疊在一起的影子形狀古怪,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晃動著,如同什麼上古傳說中的生物。忽然費諾覺得自己襯衫後背一塊有了涼意,剛一回頭,就聽見潘希年說:「再讓我哭一次,以後我再不哭了。」鄭重得像是一個誓言。

她冰涼的頭髮墜在費諾的頸邊,如同綿綿不絕的水流,她的臉頰在費諾的肩背緩緩輾轉,帶來一點微弱卻也真切的暖意,手臂繞過費諾的脖子,十指相鉤,偶爾碰到他的下頜。這條路從未這麼漫長過。

淚濕的一塊止住了,再不擴大,呼吸歸於平緩,顫動的身體終於平穩下來。幾個字比這夜晚空氣間的花香還要輕,漂浮起來,落在耳旁:「對不起,費諾。謝謝。」

潘希年既然明確表示不走,通知對方這個消息的重任,又落在費諾身上。他打電話過去說明潘希年的意思,不料對方聽完,還是堅持說至少來看一看潘希年。

後來更不管潘希年和費諾的意見,也不提前打招呼,夫妻倆直接坐飛機趕到T市,下了飛機給費諾來一個電話,說人已經在T市了。

再怎麼不請而至,既然來了,的確也該見上一面。他提早告訴潘希年這件事情,然後從學校趕回家,倒是比潘家的親戚快一步。

一進門,潘希年已經坐在了客廳。她聽出費諾的腳步聲,一轉頭,聲音里抑制不住的緊張:「費諾。」

費諾點點頭:「我也是臨時接到的電話。」

「我該和他們說什麼?」

費諾脫了外套,坐到沙發的另一頭:「他們是你的長輩,專門來看你,想到什麼就可以說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潘希年蹙起眉頭。

費諾笑了:「我也沒有。」

「那等一下他們來了,你能不能也坐在邊上陪著我一會兒,」她低了一下頭,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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