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歸巢

費諾接潘希年出院的那一天,程朗專門把他們送到醫院門口。

請來的護理正在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車,程朗順手扯了一把費諾,壓低聲音說:「費諾啊費諾,就是不聽勸。」

費諾的注意力全在潘希年身上,一直看到她坐進車裡,才介面說:「這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會替他們好好照顧她。」

程朗認識他快三十年了,對此人固執起來的作風領教得也很徹底。何況眼下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是白說,只能在心裡嘆一口氣,和他握手:「你不要全拿死人做借口,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冷心軟,別人看你一個好大的冷麵夜叉,誰知道是個沒藥救的濫好人。好吧,別人是不撞南牆心不死,你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費諾,這一點我對你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天底下少見這樣的蠢貨。」

費諾含笑回握,風度翩翩略一頷首:「謝謝誇獎。」

他和程朗道過別,開車離開了醫院。過去的一周連降暴雨,氣溫驟降,費諾怕她吹風頭痛,還是旋開了空調。車裡沒有人說話,三個人的呼吸聲淺淺地回蕩在密封的小空間里,時間久了,還是費諾先挑開了個話題:「希年,你冷不冷?」

潘希年和入院以來一直照顧她的護理楊淑如一起坐在后座,聽到問話聲,一直偏向窗外的眼睛才收回目光,搖了搖頭:「還好,不冷。楊小姐你呢?」

「我覺得正好。」

這是三個人在這一程唯一的一次交談。

費諾接潘希年出院靜養,程朗本身是不贊同的——一方面,她入院之後情緒一直不穩定,隨時有可能因為情緒激動導致頭部的血塊進一步壓迫神經,對將來的手術不利;但另一方面,也是出於朋友的一點私心:對於費諾來說,在大學教書,又是景觀設計師,這個年紀正是最忙的時候,還要分神照顧一個之前幾乎沒見過、現在又盲了眼的女孩子,實在太辛苦,就算高價請了私人護理,怎麼也不如在醫院方便。

費諾並非不知道朋友的心意,但也有自己的打算。答應給潘希年一個家之後,他找楊淑如談過一次,後者告訴他希年幾乎不吃什麼東西,說是聞到醫院的味道就害怕,也怕生人的腳步聲,所以查房的護士只要一開門,她立刻就醒了。

費諾知道這多半是心理上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癒合的,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留下傷痕,從醫學的角度來說,程朗的建議當然是對的,但是每次看見潘希年一點點消瘦下去,又覺得還是讓她待在醫院之外的地方更好。不過自從他和潘希年約定「回家」,她似乎隱約感應到了什麼,比之前任何時候都配合治療,不再哭,開始吃東西,等到出院前一周,身體的各項指標也恢複到一個相當可觀的穩定水準,簡直像是奇蹟一樣。

這個世上又哪裡有真的奇蹟。她到底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想到這裡費諾忍不住輕輕牽起嘴角,他們到家了。

纏綿病榻的時間太久,潘希年的腳步有些虛浮。楊淑如雖然是出色的護理,但畢竟是個女人,一隻手扶著潘希年,另一隻手還要拿箱子,怎麼看都顯得費力。

見狀費諾自然而然搭了一把手,攙住潘希年,隔著她對楊淑如點一點頭:「我來扶她,你拿行李吧,不要緊。」

潘希年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胳膊,費諾只輕聲說:「慢慢走,有六階台階。」

費諾雖然單身,但生活上從來不肯委屈自己,兩年前T大的正式聘書一下來,就在市內的好地段租了一套複式房,一個人住。

自從他決定接潘希年來住,一個月內,一層已經完全變了樣。所有的木質金屬傢具統統收到二層,一樓里傢具少得不能再少,所有的陳設都消失不見,連落地燈也移走,只留吊燈和壁燈,儘可能騰出一切空間來;沙發茶几是藤的,餐桌、配套的椅子,甚至電視櫃和音響架都換成了強化塑料,件件輪廓圓潤,質地也輕,就算撞上也不會疼,何況桌腳椅角都用布包好,只怕萬一踢到腳趾;玻璃和瓷器茶餐具統統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竹木和漆器;客廳和廚房的入口原本差半步台階,怕她萬一走錯,也墊平了。

但這些現在都不著急說給她知道。進門之後,費諾只是領著她,穿過空曠的客廳,提醒著傢具的位置,時不時讓她停下腳步摸一摸東西在哪裡,然後領她去卧室。

這間房間本來是獨立的套間,按最初的設計,應該是個客房。現在移去之前的舊傢具,換上兩張新床,正好給潘希年和楊淑如住。

這房間里也是一切擺設都是少而輕,唯獨在床頭柜上,擺了只水晶花瓶,養了一蓬白色的茶花。扶她在床邊坐好,費諾又說:「房間是空的,等你慢慢適應了,喜歡什麼,慢慢添什麼。」

潘希年起先垂著頭不說話,過了許久,等楊淑如也進了房間,才抬起頭,用失去神採的眼睛看向費諾在的方向:「房間里還有花?」

他記得艾靜當年最愛茶花,新房子建好之後,在花園裡種了許多不同的品種,他去他們家拜訪多次,只有一次遇上花季……

「我買了一束茶花。」他定神,接話。

「嗯,我聞到味道了,茶花的季節早就過去了,謝謝你。」

她待他禮貌而生疏,小心翼翼地,像充滿戒備的小動物。對此費諾並不介意,聽她這樣說,反而笑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我們去吃晚飯,你是想在家裡吃,還是出去吃?我知道醫院的伙食很糟糕,現在既然出來了,想吃什麼都可以。」

他有意引她多說話,她似有所感,勉力從鬱郁的神色里打起幾分精神:「都可以。」

「那就出去吃吧。」他迅速拿下主意。

費諾做慣了單身漢,常年不在家開火,一提到吃飯,習慣性地就是去外面吃。他考慮到潘希年眼睛不便,情緒也不穩,專門訂了相熟的館子,要了個小的包間,也關照了菜色,等潘希年睡了個午覺起來,一行三人才出發。

只是千算萬算,沒想到一下車,人還沒進餐廳,街邊傳來的人聲和車流聲就讓潘希年白了臉。費諾正在交代侍應生去停車,一時沒關照到,楊淑如卻眼尖,抓住她的手一量脈搏,覺得不對勁,趕快就慢慢給她撫摩背部,說:「希年,別怕,我們都在這裡,慢慢呼吸,慢慢來……」

「怎麼了?」費諾交代好,一回頭,就看見兩個人齊刷刷變了臉色。

楊淑如不吭聲,只比了個「趕快進去」的手勢,也不等費諾反應,就帶著潘希年閃進餐廳里。誰知道一進餐廳,人聲夾著食物帶來的熱浪撲面而來,潘希年身子一晃,額角迅速地滲出汗來。

這時候費諾意識到不對,叫來服務生,領他們去訂好的房間,房門關上落了座,潘希年脫力似的往椅子上一靠,哆嗦著嘴唇,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誰也沒想到,這只是這個糟糕透頂的夜晚的開始——

起先潘希年還在盡一切努力調整呼吸和情緒,費諾和楊淑如也陪著說話,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眼看著呼吸好不容易正常了,偏偏這個時候,醉酒的客人經過包間門口,也不知是被什麼絆住了,半天停在門口不走,更忽然平地驚雷一樣,惡狠狠地捶了一下門。

也幾乎就是在同一瞬,潘希年整個人痙攣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又瑟瑟抱住頭,縮回椅子上,半句「呀!」飄出嗓子,又像是被一把看不見的刀猛地一切,剩下半句戛然而止。

晚飯自然是吃不成了,車子直接開到醫院,打了一針,才把一路上抖個不停的潘希年制住,昏昏沉沉地倒在楊淑如的懷裡。急診的值班醫生正好是當初參與搶救的大夫,看潘希年這個樣子,一問晚上去了哪裡,臉也沉下來了,重新交代清楚不能帶她去陌生嘈雜的環境,不能受刺|激,最後指指腦袋甩出一句:「她腦袋裡還有個這麼大的血塊呢!今晚先留院,等明天程朗來看了再說。」

這邊潘希年聽到留院,也不管自己正有氣無力,立刻就說:「我不要住院!」驚恐之意昭然而現。

費諾看了一眼她,她正抓著楊淑如的手左顧右盼,眼神亂得沒有焦距,明顯是在找人。他就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然後說:「希年,聽話,明天我來接你。」

隻言片語,卻是下了這一晚的最後判決書。聞言潘希年定住目光,但還是看偏了,對著牆壁的一角溫順而沉默地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好,我知道了。」

了無生氣。

費諾再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出門前廳堂的空調忘記關,一開門,涼意撲面而來。開燈之後燈光落在空蕩蕩的地板上,彷彿在瞬間濺起金色的光芒,終究也還是冰冷的。

次日費諾提早下班,交代完家裡的事情再去接人。之前他已經和程朗通過電話,知道只是一時的焦慮症發作,並沒有刺|激到血塊,已經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潘希年看起來精神意外地不錯,依然不太說話。這已經是兩人之間的常態,費諾也不特別勉強,到家之後才告訴她,家裡新請了鐘點工做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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