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可憐紅顏已化骸

……渾渾噩噩,思緒紛亂,恍惚中賽戈萊納又回到山谷之中,先是卡瓦納修士,然後是杜蘭德,兩人俱是面容悲戚,隨即周遭幻成一處陰森城堡,城堡中端坐著一個貴婦人,望之極為親近,面容卻模糊不清,賽戈萊納想湊得近些,那婦人卻雙手戟張,變成魔怪模樣,張牙舞爪撲將過來,嚇得賽戈萊納大叫一聲,猛地醒轉過來,遍體冷汗。

他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少年,雖然身負絕學,終究心性未經錘鍊。這一個古里古怪的噩夢,著實讓他受驚不淺,花了不少時間方才鎮定心神。賽戈萊納甩了甩頭,發覺自己身上沒被繩索牛筋之類的捆縛手腳,只是內息綿軟,整個人絲毫動彈不得,只能軟軟癱坐在長椅之上。他往左右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此時正置身於一間鄉間教堂之中。這教堂少說也有百十年歷史,大概是沒有良加修葺,顯得破敗不堪。無論天花板、窗欞、廊柱還是地板,盡皆糟朽不堪,蛛網密布,牆壁上還有點點蘚痕。一尊十字架木像樹在正前,卻用的不是尋常白皮橡木,而是一塊黑芯檜木,以致全無聖潔氣象,連那聖子形象都陰森無比。十字架下有一張寬大的聖餐台,上面用鑲著花紋的白綢布蓋著,裡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些什麼東西。

台下有十幾排長木椅,密密麻麻已經坐滿了人。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穿禮裝,女著套裙,只是這些華服都污損不堪,而那些男女個個面色慘白僵硬,瞳孔無神,竟都是些死人!甚至有些盛裝而坐的賓客,早已化作骷髏。整個教堂看似熙熙攘攘,實則陰冷至極,觸鼻儘是屍臭與霉味。

賽戈萊納坐在這些死屍之中,一時間他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這些死屍究竟是自行走來,還是被人安排?又是誰布置出這種手筆?是何目的?他瞪大眼睛細細搜尋,發覺羅慕路斯與艾瑟爾亦在死者席間。兩人都是緊閉雙目,生死不知,只是蘿絲瑪麗不知去向。

賽戈萊納看同伴吉凶未卜,心中大急,連忙運氣,可是身體不知被下了甚麼藥物,周身氣息隱伏在十二宮內,任憑如何驅使,一過心臟獅子宮便如泥牛入海,再無聲息。獅子宮乃是周身氣息流轉的關鍵所在,此處一斷,任憑真氣再豐沛也構不成循環,沒了用武之地。賽戈萊納自修鍊雙蛇箴言以來,從未碰到這種異狀。

他拚命運了幾個周天,都在獅子宮被攔腰截斷,心想大約是敵人在這裡下了專門克制內力的毒藥,任憑你是甚麼高手,若真氣不成循環,也是無濟於事。而且這毒下在心臟,就算旁人有心幫忙,也是投鼠忌器,不敢擅自而為——由此看來,這下毒的,竟也是一位大行家。看來那位大行家就是用這種毒藥迷住了眾人,若非賽戈萊納內力雄厚,恐怕就會和其他人一樣一直昏迷直到死去。可如今他雖醒來,卻是動不得分毫,形勢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他正自焦慮,忽然想到,卡瓦納修士在山谷時身負重傷,心臟獅子宮氣息不暢,就從巨蟹宮借出一條路來直抵室女、天枰兩宮,自己不知行不行。他一念及此,連忙試行。只是此法極為複雜,卡瓦納修士浸淫武學幾十年,方才勉強借出一條細路。任憑賽戈萊納如何天才,畢竟年輕,這一條借路始終打不開。賽戈萊納運勁足足兩個小時,只勉強從巨蟹宮透了幾縷真氣入室女,如水滴石上,無濟於事。

他正自運功,忽然聽到教堂後面傳來一陣響動。賽戈萊納動彈不得,連忙眯起眼睛,看到教堂後面的小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黑影走了進來。借著微弱幽光,賽戈萊納勉強能看清,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壯漢。這漢子生得極為高大,四肢粗長,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偏生穿了一身不趁身的哥特式新郎裝束,金線閃閃,袖口還插著數根孔雀翎,顯得頗為滑稽。

這人走進教堂,手裡居然還捧著一束鮮紅玫瑰,在這所陰暗屋子裡分外醒目。他輕輕一抬手,那束玫瑰「噗」地一聲,扎進一根木柱之內。玫瑰花何等嬌嫩,被這壯漢隨手一射,竟可入木三分,賽戈萊納看了暗暗心驚。壯漢在教堂里環顧一圈,從口袋裡取出數根素凈的大蜡燭,依次插入懸在半空的燭台之上,又拿出火摺子點燃,整個教堂驟然亮了起來。

賽戈萊納此時已能看清這人的面孔:此人生得一張方臉,卻被一道蚯蚓般的疤痕斜斜分成兩塊,一半臉皮慘白如屍,另外一半卻是古銅顏色,兩下比較十分突兀,看似拿兩片人皮縫合而成;下頜留著一部藍靛靛的鬍鬚,根須分明,梳理得乾乾淨淨——不是藍鬍子是誰?

只見那藍鬍子點好蠟燭,抱臂站在台上,眯起眼睛望著台下這十幾排死屍賓客,顯得十分自得。過不多時,他走到台前,將檯子上的紗布唰地掀開。賽戈萊納瞳孔驟然縮小,在那檯子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蘿絲瑪麗!而且身穿新娘婚紗,雙手捧著一束百合,放在胸口。

藍鬍子俯下身子端詳蘿絲瑪麗的俏麗面孔,面露微笑,只是那微笑比鬼怪更為可怖。他伸出手來在她臉頰上撫摩了一番,然後伸出大手把她扶起來。蘿絲瑪麗軟軟依偎在他胸膛一樣,渾然不覺,兩人並肩而立,真有些新婚夫婦的模樣。

藍鬍子忽然沖著台下死屍開口道:「各位親朋好友,感謝大家蒞臨小處,參加我與這位小姐的婚禮,實在令這裡蓬蓽生輝。鄙人心懷感念,願上帝保佑所有的人。我在此請求你們祝福我們,祝福我們的愛情直到永恆……」他轉身袖子一揮,一樽立在旁邊的棺材立刻被震開,裡面露出一具身著神甫服裝的骷髏,脖子上還掛著念珠,五隻白慘慘的指骨托著一本破舊聖經,「……在神的面前見證我與她堅貞如水晶的愛情。我們將結為夫婦,彼此扶持。」

說完這一席話,藍鬍子拍了拍蘿絲瑪麗肩膀。也不知他使得什麼邪法,蘿絲瑪麗竟然穩穩站在原地,只是眼帘依舊低垂。藍鬍子抽出扶她的手,讓她自行站立,然後走到台角。那裡擺放著一架哈普西科德撥弦琴,藍鬍子拽過一把椅子,坐在琴前,擺開姿勢開始彈奏。琴聲悠揚,旋律清麗,赫然是中歐、東歐流行已久的《聖潔祝福如哈德勒泉水沐浴》,專用於婚儀現場。這曲子本來很好,只是在這破落陰森的小教堂內回蕩,傳入一群屍體賓客耳中,未免教人毛骨悚然。偏生藍鬍子還彈得十分投入,搖頭晃腦,還不時回眸看看新娘,目光幸福恬然,沉浸在這一出詭異的獨角戲中。

一曲彈畢,藍鬍子闔上琴蓋,顯得頗為滿意。他轉回身來,走到新娘身邊,輕輕執起她的手來,半跪下去,深情一吻,慢慢道:「我今世只愛你一個,我把我的身心都奉獻給你,我唯一的愛人,我的珍寶。」賽戈萊納寒毛倒豎,心想這個藍鬍子莫非是神經錯亂,否則怎會自己找一屋子死人演這種無聊的戲碼,看來是徹底瘋了,而且瘋的不輕。且莫說這藍鬍子是否能治得了老公爵的病,就是自己能不能從這一處死者婚禮上逃出生天,還在未知之數。

他正在想著,藍鬍子又抓起蘿絲瑪麗雙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裡道:「你作了我的新娘,你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今日當著這許多賓客,為父須有一件事要叮囑你。這老山之境,一草一木從此都歸你所屬,你可盡用,只是在這教堂之中,有一處屋子,你不可進去。你若不聽我言,休怪為夫辣手無情!」

說到最後一句,這藍鬍子面目轉而猙獰不堪,咬牙切齒。他聲音陡然轉高,大聲喝道:「之前我曾娶妻幾人,這些愚蠢婦人都不聽我好心勸告,野貓般的好奇心作祟,平白送了性命。愛妻你不可蹈襲前轍,讓自己青春荒廢,落得一片屍骸。」

他說罷這句,右掌一震,把十字架後的供奉台「轟隆」一聲震塌,露出一大片牆壁上的夾層。夾層之中吊著六、七具骷髏,都身穿婚紗華服,卻是鐵刺穿胸,死狀極慘,腳下堆著更多散碎肢體,上面還沾著斑斑血跡,如同地獄深層升到世間。

這一番景象,饒是賽戈萊納,也不由得嚇得「啊」了一聲,他這才知道卡皮斯特拉諾所言不虛,這藍鬍子喜好屠戮妻子的嗜好,當真駭人聽聞。藍鬍子本來附在蘿絲瑪麗耳邊,細細叮囑,突然聽到賓客之中一聲輕喊,面色一變,立刻直起身來,雙目如電,朝著賓客之中掃去。

賽戈萊納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藏,連忙斂聲收氣。他如今全身都動彈不得,只有絲絲縷縷的內力透過胸膛流轉,只夠讓自己勉強發出聲音,若是被藍鬍子這等暴戾之徒發現,必然是十死無生。藍鬍子看了一圈,並無甚麼異狀,以為自己聽錯了,悻悻轉回身去,忽然一聲大吼。

賽戈萊納聽到吼聲,下意識睜開眼睛去看。不料藍鬍子卻突然轉頭,兩道陰狠目光射過來,與他恰好四目相對。賽戈萊納暗暗責罵自己糊塗,這些屍體賓客之中,多是骷髏腐屍,只有自己與艾瑟爾、羅慕路斯是新鮮身體。藍鬍子只消盯住這三人,耍了一個小手段,便可暴露出發聲之人。

藍鬍子盯著賽戈萊納,恨恨道:「朋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原是該盛情招待的。只是你發出這等不雅之聲,驚我嬌妻,壞我喜事,實是罪該萬死。讓我來教你如何與其他人一樣謹守婚禮沉默禮儀。」說罷隨手從那夾壁里的死人堆中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