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 少年初登黃金台

賽戈萊納趴在地上,四肢僵硬,雖不疼痛,卻也難以挪動半分,黑暗中那輕輕一掌的威力竟至如斯。他勉強抬起頭來,盯著那老嬤嬤的臉,卻覺得燭光照拂之下這老人家十分慈祥,心中敵意消減了幾分。

老嬤嬤緩緩說道:「少年人,你夜闖我這老太婆的客館,究竟所為何事?」賽戈萊納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答道:「我被人追得緊,身上又受了傷,看到這裡窗戶半開,便慌不擇路闖進來了,可不是特地來偷東西的。」他在城堡里剛剛做了賊,心還虛著,便特地加了一句。老嬤嬤眯起眼睛,看到賽戈萊納腰間插著一柄匕首,血液已經濡過了衣襟,知道他所言不虛,長長吁了一口氣道:「那便好,老身還道你年紀輕輕竟作了偷兒呢。你叫甚麼名字?」

賽戈萊納老老實實答了,無意中瞥到這老嬤嬤胸前的百合圖案,又想到她剛才那一手驚世駭俗的功夫,心道莫非這老嬤嬤是貝居因會 的高手?一想到此節,他便暗暗叫苦。如果比約齊說的不錯,這貝居因會的名頭,比護廷十二使徒還大上幾分,落到她們手裡,自己便無可能脫身了。

老嬤嬤哪知他心中所想,從椅子上顫巍巍地站起來,嘴裡嘮叨道:「艾瑟爾姊妹真是糊塗,我已教她睡前要關好門窗,她到底給忘了。」她合上窗扇,回身道:「你受傷不輕,跑來老身這裡尋求庇護,自然是天主的安排,待我去喚人給你作作處置罷。」老嬤嬤袖子一擺,一股無息勁力飄然而至,賽戈萊納登時手腳可以活動。這老太婆的功夫已經進境到了收發自如、隔空解穴的地步,比起「隱者」似還要高明幾分,著實令他驚駭不已。

老嬤嬤搖動手中銅鈴,不多時,門外傳來三聲怯生生的敲門聲。老嬤嬤道:「進來罷。」旋即一個身穿素色修女服的女子推門進來,這女子比賽戈萊納大不了幾歲,生得素雅端莊,淡淡有內秀,兩道黛眉黑若濃墨,鵝蛋般的臉頰卻白得好似是個白里透亮的瓷娃娃,那一雙秋水般的盈盈大眼無比清澈,透著几絲天真性情,額上覆蓋著幾根不及梳起的稀疏瀏海。

她一進得屋子,驟然見到地板上竟躺著一名男子,不由得「啊呀」一聲,慌慌張張朝後跳去,嘩啦一下子踏翻了一個花盆。老嬤嬤嘆道:「艾瑟爾姊妹,你怎地還是如此冒失。我那盆虎皮蘭已種了四年,千山萬水帶來貝爾格萊德,竟被你踏壞了。」那名喚艾瑟爾的修女雙眼登時濕潤起來,急忙跪下帶著哭腔道:「是我不好,請加布里埃拉院長責罰。」加布里埃拉嬤嬤道:「責罰稍後再說,救人要緊。你且幫這孩子扶到床上去,再取些繃帶和藥膏來。」

艾瑟爾面露難色,卻又怕院長責怪,只好把眼睛閉起來,偏過頭去,雙手去拖賽戈萊納衣領。好在賽戈萊納生得極瘦弱,艾瑟爾這般纖弱的體質也勉強能搬動。她閉著眼睛,不辨方向,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原來賽戈萊納的腦袋撞到了床邊木框,嚇得鬆手道:「對……對不住」這一松不要緊,賽戈萊納整個人又摔到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加布里埃拉嬤嬤皺眉道:「這孩子,慌成這樣,以後遇見大事,可怎麼得了?」艾瑟爾蹙眉咬唇,把賽戈萊納好歹攙上了床,右手又不小心碰到匕首刀柄,疼得賽戈萊納禁不住開口說道:「這位姐姐,聖母以慈悲為懷,可不興傷人的。」艾瑟爾面色大為局促,雙手絞著袍邊囁嚅道:「你沒事吧?我……是無心的……真的。」加布里埃拉嬤嬤道:「還不快拿繃帶與藥膏來?」艾瑟爾如蒙大赦,雙手提起裙角跑出屋子,遠遠聽見踏踏踏踏腳踩木樓梯的聲響,過不多時,踏聲忽斷,卻傳來一陣滾落的隆隆聲。加布里埃拉嬤嬤搖了搖頭,似是十分無奈,對賽戈萊納說道:「艾瑟爾這孩子,別的倒還好,只是象是被一個諾姆小鬼附身,終日里稀里糊塗,也不知忙亂些甚麼。老身這一次出行,本想她清凈慣了,該帶出來歷練一番,哪知她便象是只受了驚的鵪鶉,一步不肯離開我。」

賽戈萊納笑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是有句詩說么?『清凈自在福,王公亦弗如』,與世絕緣,才能保持心靈純凈啊。」加布里埃拉嬤嬤一怔,這兩句是五百年前的天縱聖女希爾德嘉德 所撰聖詠《活之泉眼》中的詩句,希爾德嘉德雖受萬人景仰,但這一首聖詠卻並非甚麼名篇,除去專事鑽研的修女,絕少人知。此時從一個少年口中隨口說出,倒讓加布里埃拉嬤嬤著實吃了一驚。她自然不知,卡瓦納修士在絕谷底沒別的好教,只讓賽戈萊納背誦歷代頌聖名篇,希爾德嘉德的著作亦在其中。

加布里埃拉嬤嬤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還通曉這些東西。」賽戈萊納道:「都是老師教的,一時有感而發,故而念了出來,還請嬤嬤恕罪則個。」加布里埃拉嬤嬤道:「恕甚麼罪,如今世風糜爛,多少神甫主教連聖經都背不全,你竟有這種見識,實在難得。」她見這孩子對天主之道知之甚詳,不禁多了幾分喜愛。

兩人正說間,艾瑟爾又推門進來,手裡捧著一團繃帶與兩瓶琥珀顏色的藥膏。她叫了聲「院長大人」,把這些物什擱到了床頭。加布里埃拉嬤嬤掃視一圈,不悅道:「剪刀呢?」艾瑟爾張開檀口「啊」了一聲,雙目圓睜,慌忙要轉身去樓下拿。嬤嬤舉起手掌阻住她道:「算了,你再一下樓,不知又要擾起多少人的清夢。」她顫巍巍地走到床邊,伸出小拇指的指甲,在賽戈萊納身側輕輕划了一道,真氣少出,布料「唰」地應聲而裂,頓時露出傷口。

那少女的匕首插在了賽戈萊納腰間,明晃晃的純銀手柄露在外面。虧得他內功深湛,不曾讓匕首入體太深,否則除非天父親臨,誰也救他不得。艾瑟爾見了男人肌膚,羞的滿面飛霞,恨不得奪門而出,只是礙著院長威嚴。加布里埃拉嬤嬤命她擎好燭台,俯身細細看過傷口一回,說道:「還好,不算嚴重。艾瑟爾姊妹,等下我先封住他傷口附近的星命點,你把這匕首用力拔出,拿咱們貝居因會的告喜三聖膏塗上去,可要仔細塗好,不可有空隙遺漏,否則血液會倒流出來。洗凈傷口以後,拿繃帶縛住。」她看了那少女一眼,又加了一句道:「你莫要著急,只管慢慢來,如平日里給姊妹們作的一樣便好。」

交待完畢,嬤嬤兩指平伸,在賽戈萊納室女、天秤以及摩羯三宮點了數下,手法嫻熟。這幾指貫注了至柔的真氣,登時封住了傷口附近的諸大星命點。賽戈萊納的內力微有反彈,令嬤嬤頗有些驚訝。她這手功夫以綿軟為主,尋常內力根本無從抵抗,這少年體內的內力竟有響應,著實怪異。

嬤嬤不及多想,立時撤手道:「腰間是人體要害,不可封閉太久,艾瑟爾你來拔罷。」艾瑟爾把燭台遞給嬤嬤,怯怯向前,一雙纖纖素手握住匕首手柄,她生平可從來不曾如此接近過陌生男子,生怕碰到他肌膚弄污了自己身體,故而十分謹慎。加布里埃拉嬤嬤道:「手裡快些,又不是繡花!」艾瑟爾聽到催促,把心一橫,閉眼低頭往外用力一拽,匕首「噗」地抽離身體。她用力過猛,嚶嚀一聲,整個人握著匕首朝後面跌去,幾乎被刀鋒弄傷。

不待加布里埃拉嬤嬤責備,艾瑟爾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她顧不得拾起匕首,也不敢看嬤嬤的眼色,趕緊低頭從瓶中擠出藥膏,給傷口抹上。她這一抹,卻如同泥水匠抹灰泥一般,一大坨藥膏直接塗上去,也不抹勻,簡直可以直接砌磚。好不容易收拾停當,艾瑟爾又拿來繃帶,三、四圈交疊一處,把賽戈萊納的腰間纏得似是個裹了稻草的熏豬腿。她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賽戈萊納道:「舒服多啦,多謝多謝。」艾瑟爾趕緊把眼神轉開,不敢與他直視。

這時加布里埃拉嬤嬤從地上拾起匕首,檢視一番,眉頭微微皺起。她拿著匕首走到床前,對賽戈萊納問道:「這刺傷你的人,可就是追你的敵人?」賽戈萊納道:「雖然不是,卻是一夥的。」加布里埃拉嬤嬤道:「這匕首我卻見過,乃是普羅文扎諾的俗家女弟子蘿絲瑪麗的佩物,難道你說的敵人便是她們?」賽戈萊納心裡咯噔一聲,叫聲不好。他忘了貝居因會的嬤嬤們一路上都是由普羅文扎諾護送,西門一系的弟子所用的武器,這個老嬤嬤自然熟悉。

他不敢撒謊,只得答道:「不錯,正是他們,還有一個叫羅慕路斯和切麗的。」嬤嬤點頭道:「這便是了。他們三個人這次都來了。」她口氣復轉嚴道:「普羅文扎諾的弟子,都不是與人隨意爭鬥之輩。切麗那孩子雖然脾氣不好,有羅慕路斯管束,也不致胡亂傷人。你究竟作了甚麼事,竟驚動了他們?」

賽戈萊納猶豫片刻,覺得在這慈祥嬤嬤面前說不得謊話,便把自己與凡埃克合謀來偷巴茲利斯克蟲的事情合盤托出,只是故意隱去自己身份不提。他講完以後,復又補充道:「我只為了取回木杖,卻不是為了偷東西。」嬤嬤沉吟片刻,方才道:「公爵一人身系歐羅巴安危,你助人偷他的靈藥,這是一不該;那靈藥是教皇心意,受了祝福的,你擅動聖帑,這是二不該;那個魔手畫師亦正亦邪,你卻不問情由,不辨大義,妄自與他聯手,這是三不該。」

這一番責備義正辭嚴,說得賽戈萊納慚愧無加。他捫心自想,自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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