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翩翩有使自西來

卻說賽戈萊納在水洞中行將溺死之時,奮力一擊,竟然擊破了岩壁。原來此處已近山坡,岩壁甚薄,被賽戈萊納一擊而開,水流陡然有了宣洩之口,竟沖成一道飛瀑,從山崖半空噴流下來。賽戈萊納已經被淹得頭暈腦漲,被水流一激,雙腳立之不穩,也隨著激流湧出崖間裂隙。他在半空打了幾轉,聽到耳邊呼呼風響,還未及睜眼,整個人「砰」地一聲重重落在了一蓬灌木叢上。

過了半晌,賽戈萊納這才勉強爬起來,只覺得四肢酸痛,心臟兀自咚咚跳個不停。剛才實在是兇險到了極點,虧得自己身負《箴言》神功,否則一線之差,他就在這山阿之中作了水底冤魂,再無第二人知。

賽戈萊納驚魂甫定,先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身體,所幸只有幾處擦傷,短劍、木杖與裹著《箴言》的野兔皮都在,不曾弄掉。他站起身來,舉目望去,但見艷陽之下,四周群山高低不一,或茵或綠;遠處一條大河波光粼粼,蜿蜒于山區之間,隱約可聽見嘩嘩水聲;腳下數個丘陵層疊如梯,坎坎遞進,直至山巔,視野極其開闊。他不禁大喜,知道自己已經出了那絕谷,重回人世。

賽戈萊納心中狂喜,方才驚恐之情早拋之腦後,在山坡上忽而大叫大嚷,忽而淚如泉湧,連翻了幾十個跟頭,嚇得周圍樹間小鳥撲撲簌簌全都飛走了。他簡直不知該如是好,就盼有個人能過來跟他說說話。忽然他想到剛才在水洞里自己竟起了懷疑上帝之心,慌忙跪倒在地誠心祈禱,求主寬宥。

折騰了大半天,賽戈萊納方才累得躺在草叢裡,找了些野果飛蟲果腹。他嚼著脆香野果,往腰間不經意地一摸,突然一驚,連忙跪倒在地,把那個野兔皮縫的袋子解下來打開。這一打開不要緊,他登時面如死灰,四肢冰涼:原來這野兔皮雖然抹了一層油脂,畢竟不能防水,剛才那一通水淹,早已把裡面羊皮卷泡了個透徹。他連忙把已經粘在一處的羊皮卷一頁一頁揭開,赫然發現裡面的字跡已然被泡成了一團漿糊,漫陌難認。一代奇書《雙蛇箴言》武典的原本,就此煙消雲散,不復存矣。

賽戈萊納追悔莫及,但那種情況之下,卻也沒第二種辦法帶它出來。他心想,左右我已將此書背得滾瓜爛熟,到了蘇恰瓦找到那人,當場給他默出一份,也算是完成了父親的差事。他未經世事,只當此書是記載了些好功用的識字課本,淹了可惜,卻不能真正體會其價值;倘若換了別人目睹《箴言》被毀,只怕早已捶胸頓足,如喪考妣了。賽戈萊納把羊皮卷重新卷好依然揣在懷裡,短劍別在腰間,掛了翠哨,自拄著木杖望大河而去。

卡瓦納修士曾對他說,倘若出谷的話,只消找到錫雷特河,溯流直上,即可到蘇恰瓦。他牢記老師教誨,走了約摸半天,果然在大河的右岸看到一條淺淺的山路。他看了看日頭辯准方向,循著這條路朝南而去。即使這條河不是錫雷特河,沿著路走總能碰到行人村落,便有了問路的地方。

賽戈萊納在谷中受修士教訓良多,灌輸了許多學問。不過這些學問全憑修士一張嘴說,賽戈萊納卻從未親眼見過,只能自己想像。此番出谷入世,一想到諸多事情疑問都能得以印證,他就覺得胸中躍躍欲試,無限期待,一路走的十分歡暢。這裡仍舊屬於科德雷尼斯波山區,峰勢連綿,有時行人不得不暫時放棄沿河而行,爬過數道山嶺以後才能重新回到河畔。錫雷特河依嶺而流,中途有數座瀑布,是以水路也是走不通的。

賽戈萊納翻過一道山樑,忽然聽到遠遠的一陣喝叱聲。他耳力極靈,立刻聽出是數名男子在爭吵,還隱約有金屬相碰之聲,好奇心立時大盛,當即伏低了身子,慢慢從草叢湊了過去。

只見山路下坡處停著幾匹馬,有四名男子站在道路中間,三一相對。其中一名是個黑髮年輕劍士,他身穿皮甲,手持一把側帶鋸齒的精鋼直劍,胸襟下還綴著一朵醒目的風鈴花;另外三名男子都作同樣打扮,半灰頭巾裹頭,身著前開式阿拉伯布袍,褲角肥大,每個人都攥著一把狀如新月的彎刀。

三人中最胖的那個貌似首領,用土耳其語沖年輕人喝道:「你這異教的小賊!竟然在半路刺殺蘇丹的使者,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么?」年輕人聽不懂他們說甚麼,只是晃晃鋼劍,用摩爾多瓦語冷笑道:「我摩爾多瓦獨立於世,人所共知。爾奧斯曼蘇丹貪婪不足,竟起了覬覦之心,凡我蘇恰瓦之民,人人得以誅之!」

一個人對使者嘀嘀咕咕幾句,想來是翻譯。使者聽完大為光火,怒道:「我奧斯曼土耳其有真主護佑,穆拉德陛下更是天命所歸!連堂堂拜占庭都要在新月旗的利刃下顫抖,你們蕞爾小國,只算得一個屁!」

年輕人聽出不是好話,更不多言,高呼一聲:「不維自立,毋寧一死!」揮劍砍去。使者見他來得的兇猛,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和兩個護衛以彎刀相迎。

刀劍相碰,鏗鏘作響。這年輕人劍法頗妙,一劍敵三刀,竟能堪堪平手。那使者三人也非是俗手,土耳其彎刀本是馬上兵器,刃鋒外拱,待得兩馬相錯時便可劃破敵人身體,此時被這三個人用作步戰,威力卻絲毫不減。

年輕人初時還能斗得一個旗鼓相當,到了後來逐漸顯出不支之勢,全憑著一股血氣支撐。反觀使者三人精神抖擻,砍、劃、鉤、翻四大彎刀要訣使得令人眼花繚亂,招招往年輕人身上招呼。年輕人躲避不及,「嘶拉」一聲,右手袖子被彎刀鉤開,一時鮮血淋漓。

使者哈哈大笑,口中絮絮叨叨,不知是祈禱還是罵人。年輕人強忍著痛楚,仍舊纏鬥不休。賽戈萊納一旁看出,這人絕非那三個使者的敵手,只是他的劍法中偶有靈光一閃,顯出極高明的手段,逼得三名土耳其使者後退,這才維持了一個不敗的局面。自絕谷開蒙以來,這是賽戈萊納第一次見人動手,他覺得好奇,只盼這人再多支撐一時三刻,再施展幾次那火龍見首不見尾的奇妙劍招。

年輕人久斗不退,那使者首領也有些煩躁,唿哨一聲。三人齊聲大喊道:「安拉最偉大!」兩人就地一滾,拿彎刀去斬他的腳踝,使者首領躍起數丈,從上到下凌厲劈來。年輕人反應極迅捷,立刻朝後退去。賽戈萊納不由驚道:「不好!」他看出三個使者使的都是虛招,迫得敵人後退以後,立刻就會有極利害的後招跟進。

這是當年薩拉丁大帝麾下名將馬利克阿迪勒所創的招數,名叫「真主之德」,取古蘭經中「真主之德,澤被其廣」之句,可由兩人三人或四人合力並發,一經發動即如沙漠風暴,遮天蔽日,對手周身十步之內都是刀鋒所及範圍,避無可避。自阿尤布王朝以降,穆斯林世界的軍兵無不修習此技,令歐洲軍隊大吃苦頭。

可惜年輕人聽到賽戈萊納警告為時已晚,三個使者招式根本未用老,就勢利用彎刀的特性輕輕一翻,三道新月寒光一起斬向立足未穩的敵手。只聽年輕人一聲慘呼仰倒在地,胸前、小腹以及右腿各多了一道極深的刀口,血涌如泉。

兩個隨從笑嘻嘻地停了手,那使者首領面色陰沉,沖賽戈萊納藏身的草叢叫道:「哪位朋友,出來見見面吧!」原來他早聽到了賽戈萊納那一聲低呼。

賽戈萊納從草叢裡站了起來,大大出乎了使者首領的意料。他先前以為藏身之人是那年輕刺客的黨羽,沒料到卻是個金髮少年。這少年骨瘦如柴,四肢頎長,頭髮蓬亂如鳥巢,身上穿一件極不合身的破爛短褂,腰間懸著把短劍,手裡還拄著根深色木杖,打扮的十分古怪。

首領使者皺了皺眉頭,以為他不過是一個路過的流浪兒,警惕之心大減。他轉頭吩咐兩名手下道:「把那刺客的頭斬下來,一併帶去蘇恰瓦,看他們誰還敢不從!」其中一人應了一聲,揪起年輕人頭髮,拔刀就要去砍。他們驕橫慣了,殺上個兒把人實在是稀鬆平常的小事,即便被人在一旁看到了,也毫不為意。

忽然那金髮少年開口說道:「天主有好生之德,何必傷了他的性命。」他說的是卡瓦納修士慣掛在嘴邊的勸誡之語,不過用的是希臘語。奧斯曼土耳其在巴爾幹地區久有勢力,這話使者們倒也是能聽懂幾分。

當年卡瓦納修士講授地理時,曾給賽戈萊納說過奧斯曼土耳其的淵源。奧斯曼土耳其人本居中亞,後為避蒙古人鋒芒移居歐亞交匯出的安納托利亞,籍著數百年不斷侵襲,如今已經是個橫跨歐、亞的大帝國,奉伊斯蘭為國教,勢力遍及近東、巴爾幹、黑海一帶,無人敢擢其鋒。他是羅馬公教的人,敘述中自然對穆斯林國家帶了几絲敵意與偏見,視其為事魔之國,無時無刻不意圖染指歐羅巴,以致多少天主的忠貞信徒都埋骨近東。修士提醒賽戈萊納他日見了土耳其人,萬萬小心。賽戈萊納對上帝信仰堅定,也無形中對那些回教分子頗多怨憎。此地甫一見真正的土耳其人,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使者首領道:「這世間唯有一尊大神,違了他的意志,就要以血抵償。」賽戈萊納道:「馬可福音曰:要愛惜每一滴人類的血。你年紀好大,竟然不知道么?」這兩個人一個奉古蘭經為圭臬,一個唯聖經字句是從,完全是雞同鴨講。

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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