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七年之期可辯材

卻說卡瓦納修士接了奧斯特豪特一掌,被震開崖外十肘開外,一時間氣血紛涌,整個人抱著賽戈萊納朝崖下遙遙墜去。他緊閉雙目,只聽耳邊呼呼風聲,腦中無限影像紛沓而至,明滅相疊,最後俱歸於寂然,唯有一個聲音清晰非常:「修士,這孩子就託孤於你了!」

卡瓦納修士如夢猝醒,連忙睜開眼睛,那頭金髮尚在風中飄搖,兩隻小手緊緊摟住自己腰間,心頭不由一熱。他暗忖:「好歹救下這孩子性命,不枉杜蘭德子爵一場託付。」既下了決心,卡瓦納修士便深吸一口氣,體內氣息驟然鼓盪,自首腦白羊宮沖入循環,從雙魚宮衝出,轉瞬間已流轉體內黃道一周,一百四十四處星命點登時融匯通徹,內勁層層加速,終蓄於雙子宮雙臂,如巨弩初張。

眼見身體去勢愈快,兩人行將墜地,卡瓦納修士大喝一聲「天主保佑」,雙臂齊齊振開,勁氣疾吐,將賽戈萊納橫里拋出。這一股絕境迸發的力道極為強橫,硬生生將這少年的垂降之勢扭成橫移,而修士自己也因力量反振,身子略偏了偏,朝著相反方向斜斜落下。他見賽戈萊納的瘦弱身軀如風中寄萍,橫橫飄去,心中一寬,知道此番人事已盡,那少年命數如何就全看天主聖裁了。

卡瓦納修士了了這樁心事,不復掙扎,任憑自己朝著地面撞去。他忽地感覺胸前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後背部劇震,眼前一黑,隨即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卡瓦納修士悠悠醒開,此時天已大亮,眼前卻還是一片血紅模糊,只能微微感受到有光亮,卻不知自己置身地獄抑或天堂。他勉強打起精神,試著運了運氣,只覺氣息窒澀,四肢休說移動,就連彈彈指頭亦難做到。

所幸卡瓦納修士修鍊的馬太福音以堅忍為主,最擅苦捱。他依著福音法門慢慢調勻氣息,眼中血紅逐漸褪下,景物方才清晰起來。他先低頭去看,倒嚇了自己一跳。

他此時正跌坐在一處岩窠前,背向峭壁,有一根岩間伸出的硬直樹枝赫然從背部貫穿左胸,再從前胸探出半肘有餘,如同一根木釘把整個身體牢牢釘在岩窠之上。這條樹枝從肋骨之間對穿過去,居然不曾觸及心臟,且因為扎的緊密,甚至血亦不曾流出多少,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卡瓦納修士搖了搖頭,腦後隱有簌簌聲,想來應該是一大蓬枝葉相疊的灌木,不是冰涼石頭。看來若非這根樹枝挑住身體,阻住去勢,只怕他早撞在岩石上摔個粉碎了。卡瓦納修士略通醫道,知道這種情勢之下倘若把樹枝擅自拔出,哪怕略微移動,自己就會立刻噴血而死,真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不禁苦笑自言道:「萬能的主啊,您是救吾乎?是試吾乎?」

原本心臟獅子宮乃是氣息流傳的樞紐關竅,為必經必流之地,但現在樹枝距離心臟極近,動輒有性命之虞,卡瓦納修士不敢輕易造次,只好另闢蹊徑。馬太福音中有一個法門,能繞過獅子宮,強借胸腔巨蟹宮十六枚星命點直抵室女、天秤兩宮,構以循環。這假道之法雖效果有限,只能借來薄薄一路通道,卻足堪此時之用。

卡瓦納修士強忍痛楚,按照心法連續讓氣息在體內轉了四、五圈黃道周天,血氣漸活,右臂這才慢慢能屈伸,五個指頭也有了些氣力,其他三肢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他靜待了片刻,然後抬起右手,先點了獅子宮數枚星命點調節,使一團勁氣護住心脈;又計算天體運行,須待土、火與日同時運行入黃道天秤、山羊與金牛三宮,方在軀體上按諸宮對應方位以指刺身,按照古典放血之法驅傷除淤,以免使四液失衡。

這一番功夫極費時間,繞是卡瓦納修士內力極精純,也要化上半日功夫。日頭過午,卡瓦納修士才調劑停當,心神俱疲,靠著岩壁喘息,只是不敢動彈。他心道這一時三刻算是救回了自己一條性命,但終非長久之計,自己不能移動,無非渴死餓死兩個結局。若不是教廷厲禁自戕之行,他早已強拔樹枝一死了之,遠勝這不死不活的尷尬狀態。

正想間,一個黑影突然自遠處奔來。他定睛再看,不是賽戈萊納是誰!

這一下卡瓦納修士驚喜交加,顧不得自己傷勢,張口高聲叫他名字。賽戈萊納聽了呼喚,腳下更快,轉眼到了修士身前,臉上歡欣無限,活蹦亂跳,竟是毫髮無傷。卡瓦納修士忽然覺得他身上飄來一股古怪味道,亦腥亦臭,衣褲上也是片片油污,還掛著星星點點的肉塊。

卡瓦納修士再朝他身後一望,登時明白了。遠遠的丘陵之上儼然有一堆花白肉山,與周遭翠綠景色極不協調——正是那二馬二騾的屍身!它們墜落山崖之後,居然栽到了一處,化作一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肉團。賽戈萊納被卡瓦納修士那一橫擊,恰好落到了肉山之上。修士的橫擊再加上二馬二騾的敦實肉盾,把他的跌落之勢抵消了個七七八八。

賽戈萊納與杜蘭德、卡瓦納修士一起數十日,已初通人事。此時見了卡瓦納修士的慘狀,賽戈萊納也知嚴重,兩隻碧眼已經是眼淚汪汪,口中斷斷續續道:「拔……拔……」卡瓦納修士連忙阻道:「千萬不可,若一移動,傷口迸裂,我便死透了。」賽戈萊納點點頭,圍著他左轉右轉不肯離開。卡瓦納修士道:「孩子,我已然無幸,你快快離去,尋條路出去吧。」

賽戈萊納盯著他,突然跳開,三閃兩閃不見蹤影。過不多時,賽戈萊納又跳了回來,手中捧了幾捧鮮紅漿果,歡聲道:「你吃,你吃。」卡瓦納修士嘆道:「這孩子真是個講義氣的好男兒。」他早已饑渴難忍,先接過一捧,不忘向上天默祈禱告,然後才一粒粒把漿果塞進嘴裡。他是雲遊四方的托缽僧人,風餐露宿本是常事,吃了這幾捧漿果足以恢複精神。

吃罷了果子,卡瓦納修士這才環顧四周。他們所在的乃是一處極深的谷底,谷內風光倒好。視力所及已是佔地頗廣,觸目皆綠,草木極為豐饒,既有參天古樹冠於上,又有低矮灌木伏於下,錯落掩映,蔥鬱森聚,成了一片天然的谷底林麓,鳥獸想來極多。還有條潺潺淺溪沿林邊蜿蜒流過,曲折百回,真是個人跡不履的世外仙境。

只是這山谷四周峰巒聳峙,丹巔削壁,並無一絲縫隙,似是一把嚴絲合縫的岩石大鎖牢牢圈住山谷,其上青苔跡跡,就是猿猴也難攀援——只不知目力以外的地方,是否別有洞天。卡瓦納修士看過一圈,有喜有憂:倘若這深谷別有出路可尋,賽戈萊納固然可以出去,那豹王子亦可以循路進來;若是個全無通途的絕地,沒了自己幫助,賽戈萊納斷然是絕走不脫的。可想個甚麼辦法,能教賽戈萊納離開這谷底呢。

賽戈萊納天真爛漫,哪裡知道修士心中所苦。他自去岩窠附近的草叢裡捉了只肥厚的蚱蜢,扯掉腦袋和翅膀,遞給卡瓦納修士。修士搖頭不吃,他便一口塞到自己嘴裡,大嚼起來,看那表情十分香甜。卡瓦納修士心中一動,這孩子本來就是天生地養過慣了野日子的,這絕谷生活別人覺得苦不堪言,於他卻是駕輕就熟。自己何苦強扭其性,把他趕去人世沾染塵氣,弄污了好端端一個靈魂。許多修道院亦設於崇山峻岭之間,隔絕於世,以助於澄清靈魂,如今豈不就是個現成的?

自從跳崖以後,卡瓦納修士便篤定了賽戈萊納是個受主恩寵的人,逾百丈的高崖落下而不死,這是何等神跡!上帝如此行事,必有不可言說的目的。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竟是個未來聖徒的引路人,責任頓生。

於是卡瓦納修士便暫時壓下教賽戈萊納離谷的念頭,閉目安心養傷。這一日轉眼即過,他暗運玄功,任憑樹枝插在胸中,倒也一夜安睡。到了次日清晨,賽戈萊納早早捧來些松子、香茸,還用隆柯尼送的牛革風帽舀來一帽溪水,卡瓦納修士啜了幾啜,只覺清洌爽口,還有絲絲甜味,於傷勢大有好處。

接下來的數日里,賽戈萊納每日三次去谷底林中尋些吃食給卡瓦納修士,除了山珍還有些野味。賽戈萊納捉飛鳥的本事極高,先伏在樹底不動,一俟鳥兒低飛,猝然躍起發難,兩條細腿在林間借力磴踏,連續變換數個姿勢,迅如閃電,往往一擊得手,鳥羽在握——卡瓦納修士這才知道,他那迅捷怪異的身法竟是這樣練成的。

賽戈萊納獻了幾次野味,知道修士不碰葷腥,就刻意多找些漿果、松仁、蘑菇、果杏之類,還憑著自己經驗挖來幾味野草,聊有補血療傷的功效。至於他自己,就捉些螞蚱、瓢蟲之類權當肉食,偶爾也捉到幾隻地鼠山雀,就咬開毛皮生吃下去。

卡瓦納修士被釘在岩窠上,保持著倚坐山壁的姿勢動彈不得,只好讓賽戈萊納供養。他見賽戈萊納有時吃罷了野物,滿口鮮血,總覺得不大舒服,心想這孩子茹毛飲血,終是野蠻之道,非文明之所為;何況時節已近深秋,這谷底或比外界略暖和些,終究也是中歐的冬天,若不生火只怕是極難捱過去。只恨自己無法自由活動,親作示範,於是他便招呼賽戈萊納到跟前,用唯一能動彈的右手指指自己長袍的內袋。

賽戈萊納上前掏了掏,抓出一把火石來。卡瓦納修士對他道:「孩子,生火。」賽戈萊納極聰明,他先前見隆柯尼、布郎德諾每日宿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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