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旅次長鋏空徘徊

一個身著灰色罩袍的瘦肖修士不知何時已站在廣場入口的水井之旁,他左手持根栗木杖,右手平端著一個暗黃陶碗,頭頂只在邊緣留了一圈聖保羅式的短髮,一枚簡陋的木製十字架掛在胸前,原來是個雲遊四方的托缽僧。

托缽僧隸屬羅馬教廷麾下托缽僧團。團中修士與尋常教士不同,崇尚儉樸,口稱「清貧得救」,以苦修入道,常雲遊歐羅巴、托缽乞食,兼而佈道。這等偏僻小村,一般教會不屑一顧,只有托缽僧時常來傳教。

這托缽僧划了一個十字,道:「聖經有云,天主有好生之德,閣下何不就此棄手,以全己德。」言罷展顏一笑,滿面皺紋蕩漾開來,說不出地寬厚舒心,眾人方知他雖然面色枯槁,年紀卻不蒼老,最多不過四十。阿爾帕德大王皺起眉頭,托缽僧與教廷淵源極深,他不願與教廷平白起了齟齬,只得耐著性子道:「這位教爺,快快去行你的路罷。」

托缽僧又道:「摩西十誡第六雲,汝不可殺人。天主之約,猶言在耳,閣下還不改悔么?」阿爾帕德大王怒道:「少來說教,誰讓你多管閑事!」托缽僧不以為忤,依舊喋喋不休道:「天下之事,無不奉天主意旨,豈有閑事乎?在下承傳教播化之責,不敢有絲毫懈怠。」阿爾帕德大王見這瘦小乾枯的修士糾纏不休,生出狠念來,心想我只消把在場之人殺得乾乾淨淨,便不怕教會來尋我的晦氣。

此時布朗諾德已經垂倒在地,遍體鱗傷,被一圈長刀釘鎚之類的物什架在脖子上,周圍圍著十五六人,倒地的卻還有七、八個,可見他何等強悍。阿爾帕德大王屈指示意,立刻有三個人從布朗諾德身旁抽身,朝著那托缽僧走去。

托缽僧渾然不覺大難臨頭,兀自喋喋不休道:「我們皆是罪人,凡動刀劍者,他日必死於刀劍之下……」那三個人平日兇悍慣了,聽這些嘮叨十分不順耳,一個抽出匕首,兩個去抓那僧人的雙肩。

這一抓之下,那二人覺得這托缽僧體內憑空湧起一團勁氣,手掌彈開,把他們硬生生推去三四步開外。那拿匕首的見狀不妙,連忙去割僧人的咽喉,刀鋒未至,他忽覺小腹一陣火熱,雙膝一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咕咚一聲跪到了地上。

眾人一看,無不大驚,各執兵刃凶霸霸地撲上來。托缽僧嘆了口氣,在胸口又划了一個十字,搖頭道:「以暴止暴,非我所願,天父請恕我。」那些賊兵數十把刀一齊朝他身上招呼,眼見這托缽僧人萬無倖免,那栗木手杖卻似有了靈性,行雲流水一般輕輕轉動,諸多兵器滑過杖面,紛紛落空。

托缽僧且走且揮,他這几杖看似信手揮起,卻不多不少,恰能敲到敵人關竅。只幾個照面,眾人便紛紛倒地,捂著關節疼得呲牙咧嘴,卻無一人傷得性命。托缽僧好整以暇,勝似閑庭信步,手中托著的陶碗不曾有半點傾斜。

阿爾帕德大王見手下如此狼狽,情知今天碰到硬手了,饒是他天性兇悍,也不禁後退數步。托缽僧誦了聲天主之名,不知用了什麼身法,轉瞬已到了阿爾帕德大王跟前。那栗木手杖平平遞出,並無半點出奇之處,可阿爾帕德大王卻覺得自己周身都在杖尖威脅之下,難以閃避。他欲行反擊,手杖卻如同窺破他心思一般,早早搶到要位,把他攻勢徹底封死。

托缽僧沒有半點搶攻之意,只守不進。阿爾帕德大王連變數招,盡展生平絕學,托缽僧卻總能料敵先機,以手杖屢屢封掉來路。阿爾帕德大王處處受制,兩把萬鈞之斧在這小小的木杖壓制下難以出手,狼狽異常。他一腔怒氣無從發泄,如山熊困在籠中,青筋根根暴起,不由得暴喝道:「你到底是甚麼人!」

托缽僧一臉淡然:「在下是托缽僧團的帕·菲·卡瓦納修士,矢志以侍奉大能為任,願主護佑。」阿爾帕德大王道:「莫非教廷也對《雙蛇箴言》起了覬覦之心么?」卡瓦納修士一怔:「《雙蛇箴言》?」阿爾帕德大王冷笑道:「此書一出,歐洲響震,我便不信教廷那些老東西還能安坐羅馬,你就不要裝傻了。」卡瓦納修士道:「修士從不打誑語,我托缽僧團以苦修為道,傳福音為任,從不涉俗世紛爭。上帝指引在下路經此地,只是為了救人性命罷了。閣下多心。」

阿爾帕德大王道:「管你是真言還是假話,反正今日只有一死!」他凶性勃發,雙腿一頓,整個龐大的身軀騰空而起,朝著修士撲去。這個托缽僧招數精妙,阿爾帕德大王自度難以匹敵,索性以拙破巧,以自身為武器。這等沉重健碩的身子砸下去,任你甚麼招式都沒用,只能硬抗——這位修士瘦小乾枯,此番一定會被壓得筋骨寸斷了。

不料卡瓦納修士身形不變,雙臂運轉如環,枯枝樣的手指疾風般拂過巨軀。這一拂之下,阿爾帕德大王頓覺去勢一變,被他幾下點戳扭轉了方向,整個身子衝勁不改,轟隆一聲平平撞進修士身旁的一處紅磚小屋內。小屋被這一撞,塌成一片廢墟,廣場內一時煙塵飛揚,阿爾帕德大王倒在斷垣殘壁之間,生死不明。

這乃是聖子耶穌所創一招「掃羅回頭」。掃羅本是一法利賽浪蕩子弟,曾當街欺辱基督徒,後來他路經大馬士革時耶穌顯聖,讓他盲眼三日,掃羅方大徹大悟,皈依聖教,改名為保羅,成就一代聖徒。這一招意在扭轉惡行,回頭是道,是借力打力中最是一等一的功夫。

卡瓦納修士面上不見絲毫喘息神色,悠然道:「你們走罷。」群賊早已這手神功驚呆,聽他一說,如蒙大赦,紛紛轉身欲走。修士又道:「帶上你家大王罷,英格蘭人來巴爾幹作山賊,著實辛苦。」群賊顧不得他語中譏諷,連忙把不省人事的阿爾帕德大王從瓦礫中挖出來,加上躺倒在地的其他幾個同伴,半扶半拖,倉皇而去,連落在地上的兵刃都沒撿起來,轉瞬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大敵既退,廣場上一片肅然。賽戈萊納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命懸一線,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沖著卡瓦納修士哨聲陣陣,對他的手中木杖大感興趣。卡瓦納修士見這孩子行為古怪,大有興趣,把木杖伸過去,賽戈萊納抓住杖頭,拿牙啃了啃,大皺其眉,看來這東西委實難吃。他又回頭去看布郎諾德和杜蘭德,雙目有些憂慮,沖卡瓦納修士口中含糊道:「…生病……草……吃……」他一人在城堡獨居之時,偶爾得病就嚼些藥草,如今見他們二人負傷,以為也得了怪病,需用草藥才能治癒。

卡瓦納修士暗自點頭:「這孩子看似古怪,倒是個有情義的人。可見上帝造人,早種了良善之根在心中,真是令人讚歎。」他轉頭對隆柯尼道:「幾位,可有藥酒給這位救治?」隆柯尼等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招呼隨從取來傷葯和繃帶,七手八腳給布郎諾德敷起來。好在布郎諾德雖受傷很重,可都是些外傷,神志倒還清醒,嘴裡連珠價地不斷用土話罵著那些英格蘭賊子。賽戈萊納見眾人在那邊喧鬧不已,好奇心起,也三跳兩跳過去湊熱鬧。

卡瓦納修士走到杜蘭德子爵身前,子爵周身四液尚未調勻,不能輕動。卡瓦納修士微微一笑,把陶缽揣入袍中,伸手按在他腰間,暗暗計算天時。腰間腎臟屬天秤宮,乃是人體四液調和的要穴所在,此時按天象所示,火星正入天秤宮,正是調息生養之機。杜蘭德覺得一股熱流順著修士手指湧入腰間,旋即分開兩支,一支自大腿人馬宮至腳踝寶瓶宮,一支自腸胃室女宮至臉頰白羊宮,兩道內勁沿黃道十二宮在體內遍流一圈,復又交匯在腎間天秤,內力所及,星命點中原本沸騰如火的四液無不平復。他出身教廷,一身內力乃是聖門正宗,根基厚重,此時正顯出奇效來。

過了約莫一根蠟燭的光景,卡瓦納修士手掌忽撤。杜蘭德長吁一口氣,渾身氣息流傳無礙,說不出地受用。他緩緩睜開眼睛,深知此番治療耗費卡瓦納修士心神不少,倘若沒有修士義施援手,自己就算活得性命,只怕也會落得終身殘疾。他念及至此,大為感激,單腿跪地要謝救命之恩。卡瓦納修士一聲「不必」,伸手攙住,杜蘭德覺得一陣柔和內力將自己托起,竟然跪不下去。

卡瓦納修士道:「爵爺有傷在身,這禮還是免了罷。」杜蘭德子爵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此番若非修士相助,我等一干人都要斷送在這普魯特河畔了。」卡瓦納修士又道:「我適才只能平復你體內劇亂,卻無法使四液平衡歸位。爵爺四十天內不可移動,每日調息,良加療養,才能恢複如初,不留後患。」

杜蘭德急道:「多謝修士好意,但我身負重任,不可耽誤。」卡瓦納修士道:「莫非是那英格蘭人口中的《雙蛇箴言》么?」杜蘭德面露為難之色,他沉默一陣,緩緩抬頭道:「對救命恩人不敢亂言,希波克拉底的《雙蛇箴言》就在我身上。我的職責是把它送去蘇恰瓦一位大人手中,此關乎法蘭西國運,茲事體大,還望見諒。」

卡瓦納修士渾身一震:「果然是那一本書,它竟現世了?」杜蘭德道:「正是。」隨即閉上嘴,似乎不願多提。卡瓦納修士壓下心中驚異,道:「我曾聽僧團中的長老提及,說古希臘曾有一位絕世名醫希波克拉底,此人學究天人,智慧海深,於醫道與武道都極有創見。他縱橫希臘六十餘年,敗敵無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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