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時候,我遇到了陳暮。
那時我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抱著卡卡玩,教它怎樣在我的口令里卧倒,抬頭,致意,甚至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來扮個可愛的小鬼臉。背著木吉它的陳暮便這樣在熱氣依然未消的夏日黃昏里,神情淡漠地朝我走過來。身旁的卡卡突然很羞澀地直起身子,朝它作了一個略略生硬的揖,又溫柔地低聲叫了兩聲。陳暮的眉眼,慢慢有了柔和的光影:請問,林老師是住這兒嗎?我狡黠地沖他一笑,道:哪個林老師?畫畫的還是唱歌的?這兩位大師都住我們家,你要把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是會不高興的。
陳暮沒有接我的話題,卻是微微笑著看我,道:你是師大附中的林小初吧,我是鄰校的陳暮,看過你的畫,也聽過你彈琴,如果你願意,幫我引薦一下會唱歌的林老師,好嗎?
陳暮就這樣成了爸爸的學生,每個周末按時地來上課,收費依然是每小時100元,並沒因我的美言,讓一向嚴肅又惜時如金的爸爸,在時間上給他放寬一些。每每都是我看兩個小時剛剛過,爸爸便開了琴房的門,很客氣地下了逐客令。我知道鄰校的大部分學生,都是打工子弟;他們的成績,也像他們父母在社會中的位置,黯淡卑微。所以如陳暮一樣執著上進的學生,足以值得讓人欽佩。但我亦知道以爸爸這樣驕傲的個性,無論如何,他都是不肯給予陳暮唱歌以外的點滴同情和幫助的。
每每陳暮上完了課,我都會習以為常地代表爸爸將他送出門去。卡卡顯然很喜歡有些憂鬱的陳暮,總會在我門關的瞬間,唰地一下子從門縫裡躥出來,輕咬著陳暮的褲角,極笨拙的一步步跳下樓去。
我從不阻止卡卡這樣的熱情和依戀,總會呵呵笑著引導它將姿勢做得更優美一些。卡卡很樂意聽我的良言相勸,總是一邊側耳傾聽,一邊抬起小小的腦袋來,楚楚可憐地望著不愛言語的陳暮,且儘力地將自己的各種POSE做得愈加地完美無缺。陳暮亦和我一樣憐愛卡卡,遇見樓下有推著小車賣烤腸的,會買一根慢慢餵給它吃。我看卡卡那麼溫馴地趴在陳暮的身旁,邊吃邊微笑著蹭他的手背,常覺得有些感動,想陳暮這樣優秀的人,如果在我們這樣一個人人都覺得自己卓而不群的學校里,也一定是可以讓全校的女孩子們仰視著的吧。
我極少問陳暮關於他的家庭及日常生活的問題。我覺出他在這方面似乎極其地敏感。有一次爸爸教他一些樂理知識時,很驚訝於他的敏銳與悟性,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父母在音樂方面一定也是給過你很多的指導和栽培吧!這樣平常的一句話,卻是讓陳暮原本晴朗安靜的面容,無聲無息地灰暗陰沉下去。
幸虧爸爸並沒有讓他回答的意思,但那節課,他明顯的心不在焉,連一旁的卡卡都偷偷蹭他,暗示他認真聽課,別惹爸爸發脾氣。出門的時候我和卡卡站在樓梯口,不約而同地沒去送他,看他默默走到拐角,回頭,沖我們擠出一絲有些勉強的微笑。
暑假很快地到了,我終於可以帶著卡卡在黃昏時去遠一些的地方溜達。這樣的戶外活動讓卡卡興奮地手足無措,它常常四面八方地跑去探險,任憑我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訓斥它慢一些。有一次它在行至一個廣場旁的酒吧時,突然地停住了,耳朵,也敏感地豎起來,似乎在傾聽什麼優美的音樂。我看它那麼全神貫注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起來。剛要上去抱它離開,不曾想它嗖地一聲跑進酒吧里去了。我連忙地跟進去,不經意地一抬頭,卻發現對面小小的舞台上,輕撫著木吉它唱歌的,竟是陳暮。鄭均的《灰姑娘》,在他那麼深沉憂鬱的演繹里,更多了一層美麗和憂愁。酒吧里說話的人漸漸停下來,聽他唱歌;還有年輕的女孩子,跑上去為他獻花。陳暮全然不理會這樣的示好和吹捧,依然低頭緩緩地唱著,像是一條淺溪,淡淡流過人的心田。
陳暮唱完的時候,於掌聲里走向酒吧老闆,在一片「多給點!」的叫喊聲里接過一沓鈔票。我在他迴轉身之前,抱起腳下的卡卡,悄悄走出了酒吧。
晚上倚在爸爸肩頭看電視,想了片刻終於開了口:爸爸,你認識陳暮學校的校長嗎?爸爸細細品了一口我給他泡好的碧螺春,笑道:你老爸這樣優秀的教授,他是求之不得地想要結識呢!我開心的叫道:那他肯定會同意保送你的得意弟子陳暮嘍!爸爸側頭看了一眼滿臉興奮與渴盼的我,漫不經心地問:你覺得陳暮的水平值得爸爸為他力薦么?我一下子跳起來:當然值得啦!你不知道他在酒吧里唱歌引來多少喝彩呢!爸爸的臉色突然在這句話後難看起來,而後砰地將茶杯一放,道:幸虧我沒有向出名的音樂學院推薦他,早知道他連我嚴格定下的規矩都不放在眼裡,我收都不收他這個學生!
看著憤怒的父親,我突然地想起,極其愛惜自己名聲的父親,在學生未「出徒」之前,是絕對不許他們到酒吧、舞廳等類似的商業場合登台賣藝的。意識到這一點,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是深深傷害了陳暮。
第二天陳暮來上課,還沒開口問好,爸爸便冷冷地扔給他一句:既然你破了老師之前告訴你的規矩,那麼,我們師生的緣份,也到此盡了!陳暮一時有些迷惑,等明白過來,卻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傷感和難過;他只是重新背起吉它,向爸爸深深鞠了一躬,轉身走出去了。我聽見卡卡在門口哀哀地叫著,而我,則在陳暮漸行漸遠的的腳步聲里,慢慢流下淚來。
卡卡已經習慣了每日早晨九點準時為陳暮開門,突然地沒了熟悉的敲門聲,讓它的生活,寂寞又雜亂,眼睛裡,也不復有昔日的神采。我看它趴在沙發上,一臉哀怨地對著電視上低吟淺唱的歌手發獃,終於知道,自己要為卡卡,還有陳暮,做點什麼了。
九月份開學後,我時常地會背了畫板去鄰校「採風」,遇到有「價值」的人,我會過去搭訕,得知他們中有高三藝術班的,我更會拐彎抹角地向他們提及陳暮。學藝術的人,大多都特立獨行、自以為是,每每我一說到陳暮,他們便不屑一顧地撇撇嘴。我看得出他們的高傲里,其實有濃濃的醋意,便知道從他們口中,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有些猶豫該不該放棄的時候,有一天我在蜂湧而出的人群里,看到一個小巧的女孩子,溫柔地笑著與陳暮說了再見,便轉身離去了。而陳暮,則站在原地,看她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見了,才默默走開。我莫名其妙地有種失落,但還是在第二天攔住那個衣著素樸的女孩子,委婉地向她打聽陳暮的情況。她起初對我還有微微的敵意,後來看我一臉的誠懇,便相信了我是師大附中樂隊的主唱,要挖陳暮去擔當主力軍的謊言。於是很詳細地將陳暮之所以去酒吧唱歌的原因講給了我。
這才明白,陳暮有了錢的父親早已瞥下他和母親遠走高飛。長年有病的母親連學費都很難給他湊齊,更不必說請名師指點的費用了。但陳暮太愛音樂,他唯有瞞了爸爸,到處唱歌養活自己和母親……
回家後將這些話講給爸爸,他卻依然是淡漠,說人窮志也短,在藝術上耐不住清貧的人,終究成不了大器,只能在酒吧舞廳里混。聽著爸爸這樣刻薄的言語,我忍不住抱著卡卡哭起來。被我哭得煩了,爸爸終於丟下一句:如果他願意,過來給我道歉,我會考慮幫他推薦保送的。我立刻停止了哭泣,拿起手邊的電話,撥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熟悉的聲音很快地在那端響起,我竟是因為激動而語無倫次起來,等到顛三倒四地終於將事情說明白時,那邊卻並沒有想像中的欣喜。我聽見陳暮平靜地說:早想給林老師道一聲歉的,擔心他不肯原諒,所以便一直擱在了心裡,那這次麻煩你幫我轉達一下,好么?保送的事我從沒有奢望過,只希望憑藉自己的努力,考入理想的大學,就足矣了……
不知道一旁的爸爸是否聽見了我們的對話,我只看到,他盯著透明玻璃杯里沉浮的茶葉,許久都沒有走開。
陳暮沒告訴我考哪所大學,我也唯有沉下心來,等待高考的到來。
幾個月後,我在鄰校的宣傳欄里,看到陳暮的照片。學校唯一的保送名額,終於還是給了我喜歡的陳暮。回家後問爸爸,是不是他幫了忙?爸爸撫著跳到他膝蓋上撒嬌的卡卡,輕聲反問我:你覺得這樣努力又好強的陳暮,不應該被保送嗎?
幾乎是同時,我和卡卡,深情地湊過腦袋去,偎在爸爸的肩頭。
忘不掉的潘西。
潘西在剛剛轉到我們班的時候,據說班主任撕破了臉皮,不管潘西是否是借了校長的面子轉過來的,跑到校長室里軟磨硬泡;據說還掉了幾滴眼淚,發了一點脾氣,但還是沒能打動校長的心,把他攆出我們班去。所以班主任索性冷硬到底,連作自我介紹的機會都沒給;還把他的座位按到後門,坐了雷打不動的守門員。
據說潘西是因為喝酒鬧事被一所體校開除了,他父母又託了好多的人,才勉強插|進我們高二(3)班的。第一眼看到人高馬大的潘西的時候,班裡前四排的尖子生們只是冷冷地瞟他一眼,又埋頭於書山題海里去了。五六排的學生看著潘西酷酷的長髮,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