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突然間長大

媽媽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句話,用在我身上簡直是浪費。我呱呱墜地的時候,是連一點聲響也沒有的。醫生看我小嘴密封雙眼緊閉的獃痴模樣,忙讓護士倒提起來使勁打我的屁股。打了好幾巴掌,依然連聲屁也沒有放。後來是隔壁房裡哇哇大哭的花喜,把我吵煩了,這才不情不願地乾嚎了兩聲,當然依然是沒有一滴淚的。

所以媽媽一直對外公給我起的「陳笑」這個名字耿耿於懷,覺得我本就是個嘻皮笑臉的小破孩了,還讓我不懷好意地一路笑下去,非得把她這個當媽的笑死不可。據說小時候不管犯了天大的錯,我都會一邊挨著媽媽的鞋底,一邊嘻嘻笑著轉著圈圈把她老人家弄得暈頭轉向,且趁機老鼠一樣從她的鞋底下哧溜一聲逃之夭夭。實在不行,便會像黃鼠狼,放兩個悠揚婉轉的臭屁,熏得媽媽不得不扔了鞋子,遠遠地捂著鼻子跳開去。所以一般來說,我挨打的結果,總是在一片哄堂大笑里結束的。

隔壁的花喜的媽媽因此便總是羨慕老媽有福氣,說有個這樣的兒子,想發泄的時候,打他一萬下都不心疼。哪像他們家的花喜,磕了碰了不順心了,小嘴一癟,雷還沒有打,雨倒是傾盆潑下來了。甚至是爹媽偶爾鬧個小彆扭,彼此臉色不好看,她也會溫度計一樣敏感地測出空氣里的冷暖指數,繼而用一定量的眼淚調節一下家裡的乾濕度。

所以兩家爹媽從小便有意識地把我和花喜放一塊兒玩,希望兩人都能「近朱者赤」,彼此調和一下,把各自的笑聲或眼淚借對方一點。

花喜倒是樂得有我這個保護神,誰碰她一下,只消添油加醋地向我這個「混世魔王」彙報一聲,我便立刻會衝上去為她解恨。花喜解了恨的結果,是老媽也會咬牙切齒地打我一頓解她之恨。我當然不介意,屁股上先放一層厚棉絮,再加一層硬紙板,鞋底打上去倒是蠻舒服,像有按摩師的手在軟軟地給我消除肌肉疲勞,酥酥|痒痒地讓我忍不住呵呵直笑。

我這個保護神在做了花喜十三年的保鏢之後,有一天突然醍醐灌頂般地徹悟,跟花喜這樣林黛玉似的小肚雞腸的女孩子一起玩,實在是有失我陳笑的面子;於是放學的時候,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挨到最後,故意讓急烘烘要回家的花喜等得不耐煩了,氣咻咻地一個人沖回家去,然後開始實施我的秘密行動。

所謂的秘密行動,其實只是坐在窗戶旁裝模做樣地看一會兒英語,等一個人經過的時候,再高聲地念幾句,引起她的注意後,便飛快飛快地抓起書包衝出去,叫住她問個題,或是一塊兒走上一百米的距離。

這個人,便是我們初二(3)班新來的孟青薇老師。第一次見到小蔥一樣秀氣靈動的她時,我發了有十幾分鐘的呆;是花喜用圓規扎我一下,才嘩地站起來高喊一聲「小薇老師好!」班裡頓時笑倒一大片。而我,也傻笑著撓撓腦袋,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講台上秀美的小薇老師。又是花喜踩了我一腳,悄聲說輪到我做自我介紹了,這才醒悟過來,顛三倒四地介紹了一番,便無限懊惱地坐下了。

所以,我從那天發誓,一定要改頭換面,以最好的形象讓小薇老師記住我。一般學生愛用的與老師作對啊遲到早退啊作惡做劇給老師看啊,或是課後圍著老師拍馬屁啊這類的小伎倆,我當然是不屑用的。所以便精心導演了每天放學後的「偶遇」。我不知道漂亮的小薇老師有沒有看出我的心思,反正是我這樣「演出」了幾次後,她便習以為常地會在經過我們教室的時候停下來,將溫柔的大眼睛靠近窗玻璃,蝴蝶的翼翅般可愛地撲閃幾下。每次我都是裝出因過分投入地學英語而物我兩忘的模樣,偏偏每次還沒等她「嗨!」地一聲喊我回家,我的飛毛腿早已沒出息地跑到她面前,抬臉幸福地沖著她笑開了。

從教室到南門口小薇老師的單身宿舍,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會故意磨磨蹭蹭地走。有段時間還裝著得了腳氣病,一瘸一拐地慢騰騰走;直到小薇老師給我買了達克寧來,才在一個星期後絞盡腦汁地去想其它的主意。

那時的書包里,總是裝著許多被花喜稱作沒出息的男生才會吃的花花綠綠的小零食;什麼日本豆、冰糖果、綠豆糕、小薯條、五彩棒,反正凡是花喜愛吃的我都偷偷記住了,去離家較遠的一家超市裡買了來塞在書包里,裝作不經意地掏出來給小薇老師吃。小薇老師從不會虛情假意地推讓一番,她總是很開心地說聲「Thank you!」而後大大方方地與我一起分享這些不管酸甜苦辣,皆在我心裡釀成蜜的小零食。

我愛極了小薇老師石榴籽一樣透明晶瑩的牙齒,笑的時候,都會有甜甜的香氣呢!她的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則是比電視里任何一個做洗髮水廣告的明星的頭髮,還要神采飛揚。

這樣光彩照人的老師,不讓人喜歡才怪呢。

班裡愛學英語的人數驟然暴漲。連我和花喜這樣天生與英語是冤家的人,也拚命地把大腦里所有的門窗都打開來,源源不斷地把一麻袋一麻袋的單詞往裡運;儘管它們屁股還沒有坐熱乎,又都長了翅膀呼啦啦飛走了。成績上的優勢沒有,我當然會更加珍惜放學後與小薇老師同行的寶貴的分分秒秒,爭取最大限度地發揮力量,讓她喜歡上我這樣一個成績不好,但其它方面都還是聰明絕頂的學生。

可惜,幾個月後的一天,當我在小薇老師的揮手示意里,再次衝到她面前時,卻發現她的身邊,多了一位英氣逼人的威武的軍官。我看他那麼親密地緊握著小薇老師的手,又伸出另一隻手,在我完全沒有開始發育的肩膀上,討好似地拍了拍,說,你好啊,陳笑同學。我斜眼看看高出我近兩頭的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知道不論自己怎麼努力,以後怕是永遠也沒有機會在放學後,給小薇老師講笑話,吃零食,甚至是做種種路遇歹徒時衝鋒在前、保護小薇老師的美夢了。

可是偏偏我是個花喜嘴裡「知其不可而偏去為之」的傢伙,又會在遇到障礙時,大腦像加了幾千瓦的馬達,神速地發動起來。所以,這樣傷男子漢自尊心的事,我當然也會拼盡全力地去彌補的。

因為爸爸與那個軍官是一個部隊的,所以我對軍人們的作息制度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們哪怕是晚了一分鐘,也會給予處分;處分多了,軍人自然地便會被下調到差一級的部隊里去。又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我終於掌握了「敵人」來看望小薇老師的時間的詳細情報。便開始分步驟按階段地實施自己的方案。

第一次我是把軍官和小薇老師的自行車氣門芯全給拔了,等他約完會,急匆匆地要在打算好的十分鐘里騎車趕回部隊的時候,卻發現兩個自行車皆是癟癟的,沒有一絲氣。我看他很沒風度地跑回部隊去,知道這第一次處分,他是得定了。第二次我是在他們常去的學校小花園的長椅上,塗了一層粘性極強的無色膠水,等他欲要離去時,早已是寸步難行。第三次呢,我則在他騎到半路時,逼真地「暈」倒在他的車旁,讓他載我去與部隊方向相反的醫院,等掛完號後又即刻「蘇醒」過來,賴著讓他帶我回家去。

其實知道他是正在培養的部隊幹部,考察期間有上一次「不良表現」,就足矣「外調」了。果然是半年後他的考察期結束的時候,我從小薇老師的嘴裡,套出了他要調走的好消息。那一刻我像個小傻子,神經兮兮地沖著漂亮的小薇老師笑,全然沒有察覺到,她眼裡濃濃的惆悵與不舍。

暑假之後我讀了初三,個子也似乎在一個假期里,瘋了似地往高里長;不僅比老是驕傲地「俯視」我的花喜,高出了一頭半,甚至是苗條的小薇老師,也比不上我啦!開學後的第一次英語課上,我樂滋滋地等著小薇老師走上講台,然後殷勤地跑上去將已是一塵不染的講桌再擦一遍,以此讓小薇老師驚訝我與軍官一樣高的海拔。

可是這樣的幻想,在一個死壯死壯(Strong)的老太太左搖右晃地踏進教室的時候,便瞬間灰飛煙滅了。

放了學我瘋跑回家,問爸爸那個大個子軍官調往哪裡了。爸爸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書房裡拿出一封信,說這是軍官讓他轉交給我們班全體學生的。我看著整個初二我幾乎每天都要跑到講台上,戀戀不捨地擦去的秀美的字跡,還有北京比我們這個軍區好許多倍的部隊地址,終於知道小薇老師快做幸福的新娘了,而大個子軍官,也因為並沒有因我的搗亂而出過差錯的表現,得到了提升。這樣兩全其美的結果,該讓我興奮地歡呼跳躍的,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裡卻是湧起一股鹹鹹的、酸酸的急流,且濺起很高的浪,拚命拍打著我,讓我終於忍不住張大嘴巴,打開眼眶,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噴涌而出?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來串門的花喜的媽媽,全都看著我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和哭聲,驚喜地高呼:果真沒白和花喜做這麼多年的朋友,不再是從前那個除了笑,屁事不懂的小破孩了!

是的,我不再是那個整天眯起眼笑的小破孩;可是有誰知道,我是多麼多麼想念讓我突然間長大了的小薇老師呵!

和老師打一架。

老爸是個相信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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