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綵衣飄過素色流年

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一朵花兒迎著陽光,徐徐地綻放開來。每一片花瓣,都是那樣地絢麗動人,像是積蓄了一整個冬天的力量,等待在某個合適的春日,怒放給所有人看。

高二的時候,班主任換成了新來的語文老師。做課間操的時候,他站在隊伍後面,眯起細長的眼睛,看有沒有男生偷懶。卻有檢查的學生過來,朝他沒好氣地嚷:「嗨,眼長到哪兒去了,沒看見開始做操了嗎?快快歸隊!」後邊的高個子男生聽了邊肆無忌憚的大笑,邊也沒好氣的朝檢查的回嚷:「嗨,眼長哪兒去了,沒看見這是我們小老闆嗎?快快走開!」

他真的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會和我們一起擠食堂,見了瘦削小巧的肉片,會誇張地放慢咀嚼速度,力圖品出它稀有的香味來。學生見了面和他打招呼,故意恭恭敬敬地喊一句:小老師好!他也畢恭畢敬地回一句:小學生好!不過見了決定他官職升降、獎金增減的領導,卻從不知道點頭哈腰地問好,或是不失時機地拍幾句馬屁。即便是知道校長的女兒韓小輝就在自已班裡,也從沒有主動把握過這樣大好的機會。

韓小輝就坐在我的左邊,只是中間隔了條過道。韓小輝從來都是擺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高傲模樣,不願正眼瞧上一眼我這樣一個班裡永遠的冠軍。因為過於驕傲和冷漠,韓小輝不受任何女生的喜歡,也不招任何男生的傾慕。她像一截質量上好的炮仗,何時何地,哪怕是受了潮,也會一點就著。甚至是高著嗓門和人吵起架來的時候,蠻橫得連小老闆的嚴厲斥責都可以不理。

可是我卻並不怎麼討厭韓小輝。

她是那麼一個漂亮出眾的女孩子,成績不錯,家境優越,像是古代幸福的公主,她有什麼理由不驕傲呢?韓小輝衣服多得數也數不清,又有過人的聰慧和靈透,知道怎麼搭配才會讓自已愈加地青蔥迷人。我幾乎不記得第一天穿過的衣服,第二天韓小輝會一成不變地再穿一次。女生們不屑於看她;我卻喜歡在韓小輝故意快上課了,才閑庭散步似的走進教室時,把視線從課本上移開,靜靜地看韓小輝新鮮芬芳的水果一樣,泛著美麗的光澤,透著誘人的芳香,慢慢地「飄」過來。甚至當她坐下了,那種絢麗的光芒,連帶地把隔了過道的我,都映得鮮亮溫潤起來。那時候,我總是會微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一口氣,而後嘆息般地長舒出來,才肯認認真真地聽老師講課。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虛榮。我是班裡唯一一個每天都穿校服的學生,又坐在光彩照人的韓小輝旁邊,不但沒有感到過自卑,相反,還為有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女孩子,坐在我的一側,能讓我學習累了倦了的時候,偷偷地欣賞一下,而感到一種小小的欣喜和滿足。我從沒有埋怨過父母,為什麼給我一個如此困頓的家,讓我的青春一日日地裹在肥大黯淡的校服里,而沒有一絲一毫會鮮亮起來的跡象。我想為什麼要抱怨呢,我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除了生活的清貧,我和別人一樣,可以享受花香般撲面而來的快樂與青春。只要,只要沒人打擾我習慣已久的平靜和淡泊。

可是,小老闆卻偏偏不明白。我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他對我的關愛。儘管這種關愛細微得除了我自已,沒有人能覺察出來。就像每次點名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總是會詢問似的看著我。如若我低下頭去,不想回答,他便會點別人的名字。他不願意讓優秀又灰暗的我,在別人另類的注視里,受丁點的委屈。甚至每次交錢,我拖了又拖,臨到最後一個交上,寫名字,他都很「隨意」的插到前面一大堆人里去,而不是讓它孤零零地掛在最後的空格里。

我感激於這樣細微又無聲的關愛。我也一次次地用了高高在上的成績,一點一滴地回報於他。然而有一次,卻是很堅決地,拒絕了他的溫情。

那時正是冬去春來,班裡的女孩子們,像是一隻只輕舞飛揚的蝴蝶,撲閃著五彩繽紛的翅翼,在人前肆意地張揚。我沒有斑斕的綵衣,只是脫去笨重的棉衣,把穿得褪盡天藍底色的校服,洗乾淨了,在溫暖的陽光里晾乾,繼續著了它在一大堆華衣美服里,安安靜靜地欣賞別人的青春,於張揚鼓漲的衣裙里,呼呼作響。做課間操的時候,我站在後面,看蟄伏了一冬的青春,花一樣優雅鳥一般靈動地在暖暖的春日裡,熱烈地綻放、飛翔、歡呼,竟是有絲絲的感動,慢慢地浮上心頭。常常地想,等我快快地長大了,有了許許多多的錢,也定可以這樣自由自在地,在陽光下舒展、招搖吧?

幾天後的班會上,一向民主的小老闆突然地做出決定:為了做體操時顯得整齊劃一,以後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著校服出操;違者,上課罰站。此令一出,全班嘩然。有人公然地當面反抗:這麼醜陋的校服,整天穿著,豈不把人憋瘋?!小老闆有些窘迫,丟下一句「為了班級利益,亦為了消除攀比之風,希望大家予以合作。」便匆匆結束了班會。

當然,老師的話,心裡可以不服,但還是要聽的。第二天做體操的時候,我們班便很快地聞名了全校。班主任們都有些許的嫉妒。驚訝之後的學生,則拿我們的「革命精神」,做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他們不知道韓小輝,在班裡發表了拒穿校服的聲明。說老班的決定太不人道,憑什麼為了某些人的自尊,讓全班人一起跟著受罪變醜?!還堂而皇之地拿了「班級利益」、「消除攀比」之類的辭彙,來遮掩自已的偏心!

這樣的話,讓所有的人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這樣不盡人情的規定,只是為了某一個人的自尊。

那個人,當然就是坐在韓小輝的旁邊,整日裹在灰暗校服里的我。沒有人提及我的名字,但所有人卻都心照不宣地注意到了空氣一樣無聲無息的我。突然之間,像又換了一件綵衣的韓小輝,默默無聞的我,成了人人矚目的焦點,還有,人人痛恨的眾矢之的。

韓小輝堅持著不|穿校服,亦不去做操。班裡的體操量化分,因此急劇下跌。老闆那月的獎金,很自然地,便被扣掉了。

突然地很害怕看見韓小輝。害怕看見她著了曾經那麼神往而今卻是刺眼的衣衫,目不斜視地向我走來;而後泄憤似的砰地放下書包,在一片深藍里卓爾不群地坐下。語文課上,她甚至在小老闆威嚴的注視下,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的風景。直到喊了三聲了,才慢慢吞吞地站起來。眼睛,卻是依然挑釁似地,尖刻地看著別處的。

在這樣緊張的對峙里,小老闆總會喟然地長嘆一口氣,用手示意韓小輝坐下,便繼續講他的課了。韓小輝真是絕頂地聰明,她清楚再怎麼與小老闆對抗,最終都會沒有緣由地被原諒的。因為,小老闆是剛剛招聘進來的大學生,而她的爸爸,在這個學校里,又有著多麼顯赫且不可動搖的聲名啊。

那周的作文,是一封寫給朋友的信。而我,則想也沒想地,便寫給了小老闆。破例地,作文講評課上,沒念我的文章。

卻是意外地,收到了老闆的回信。信,極其地簡短;我卻一下子便讀懂了信里所包含的內容。他說:就讓我們都接受對方由衷的感謝和道歉吧。

一切又都恢複如初。心情像雨後的天空,好得想讓人大聲地歌唱。我當然是不善於歌唱的,可是躲在自已安靜恬淡的天地里,看班裡的顏色,又如窗外的春天,花紅柳綠、五彩斑斕起來;看做操的時候,一排排自如舒展的四肢,像透明的翅膀,在半空里飛翔;看韓小輝和小老闆的眼睛裡,又如往昔,有著各自喜歡的內容。這於素麵朝天的我,是一種多麼欣喜多麼滿足的生活啊。

十六歲的驕傲。

我讀書的這個城市正以一種不可一世的速度瘋狂地向上生長著。每天,都有民工帶著閃閃發光的興奮和渴盼,潮水般地湧進來,將它的成長向著城市人期待的方向加速推進著。

每天清晨,我都要穿越氣質高貴的四季廣場,在附近一個小店門口停下來,和眼神尖銳的老闆打一聲招呼,徑直地去冰箱里拿訂好的牛奶。牛奶是一元一袋的,名字和包裝一樣的樸素,擺在一排插有吸管的盒裝牛奶的未端,微笑著等我天天拿了它,一路喝著去座落在城北的學校。傍晚放學回來的時候,路過廣場旁正在修建的氣派的居民小區,我會放慢腳步,在一群裝卸石子的民工里,默默地瞥一眼那個著了灰暗衣衫的女人,而後便將心放下來,在她還沒來得及看見我的背影時,飛快飛快地跑回家去了。

家,只是在廣場上打掃衛生的父親暫時「求」來的一間小屋,中間用了藍格子的布,隔了開來。不斷地有廣場上幹活的工人跑到我的書房兼卧室里來討水喝,或是坐著休息一會兒。有大大咧咧的女人甚至會很隨意地往床上一躺,片刻便鼾聲如雷。再起來的時候,乾淨的床單上,便有很鮮明的汗水的印痕,都是些和母親一樣來這座城市掙生活的女人,知道她們的辛苦,便也從不說什麼。

母親帶著一身水泥和石子的味道回來的時候,我已做好了飯,又兌好了一盆冷熱適宜的溫水,放好肥皂和毛巾,關了門,給母親搓背。每每看到母親肩上因為挑擔或拉車而留下的紅紅的印痕,我總會低低地問一聲:「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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