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有一隻海螺,會唱歌的海螺

我從小就討厭對門的王小南。是那種很想在他背著闊氣的木吉它,神氣十足地走進教室時,暗地裡狠狠絆他一腳,讓他在全班同學面前跌個四腳朝天、醜態百出的討厭。

學校離家有兩站路的樣子,我寧肯走著去上課,也不願像媽媽千叮萬囑的那樣,「一定要和小南哥坐公交去上課啊;別中途下車,也別坐過頭或是賴在車上不去上課啊,緊緊跟著小南哥。聽見了嗎,小螺?」媽媽上班的地方很遠,常常來不及把我押到公交車上去。所以我便可以在媽媽上班後,偷偷呆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把吉它找出來。而後關了所有的門窗,拉了所有的窗帘,一個人亂七八糟地彈上一會兒。或者是乾脆課也不上了,一直彈到牆上的時針指到11上的時候,才不緊不慢地把吉它「物歸原地」。而後背上書包下了樓,又一路飛奔到五十米外的站牌地方去,等著公交車來的時候,隨著擠出的人群,閑閑溜達回去。

這樣的時候,同時遇見媽媽和王小南,是最難全應付的了。我常常故作輕鬆地倒著走,左眼瞟著媽媽,右眼「白」著王小南;雙耳警覺地豎立起來,隨時捕捉一些不和諧的音符。嘴巴則千方百計地把話題從學校岔到九霄雲外去。可惜那時王小南不光不理會我的忿恨白眼,反而變本加厲地揭發我。他常常在看到媽媽的時候,故做驚訝地問:阿姨,小螺今天病了嗎,怎麼不見她去上課啊?

這句話引來的後果,當然可想而知。常常是在對門王小南刺耳的吉它聲里,我單腿站在桌旁寫檢討。媽媽則飯也不做,一個人對著床頭的「全家福」發獃,或者抹眼淚。全家福的照片上,被爸爸媽媽左右簇擁著的我,眼睛沒看鏡頭,卻是傻傻笑望著手裡大大的海螺。海螺是爸爸買回來的,其中的一角被爸爸加上了一個漂亮的哨子;對著哨子輕輕一吹,就有輪船汽笛般的聲音,很遙遠地傳過來。

為了這個會「唱歌」的海螺,媽媽還和爸爸吵了一架。她堅決讓爸爸拆下哨子來。說這麼不吉利的聲音,一年聽上一兩次,已是夠讓她傷心的了。我不明白。照樣在送爸爸出海的時候,驕傲地把它掛在脖子上;看站在甲板上著一身帥氣海員服的爸爸,在汽笛聲里漸漸地遠了,我便使勁掙脫掉媽媽的手,很努力地鼓起腮幫吹著我的大海螺。身旁的媽媽,常常蹲下身來,在背後緊緊地抱住我,一句話也不說,卻是把眼淚,一滴滴地沾滿爸爸從海外給我捎來的漂亮衣衫……

我也會像媽媽一樣,對著照片發獃。想著何時爸爸回來了,我就會從媽媽的「酷刑」下解放出來,像王小南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玩上一段時間的吉它了。也不知道那個高個子的吉它老師,是否還記得我這樣一個老是在課下纏著他「不恥下問」,害得他連廁所也去不成的女孩子。他一定不會忘的。他說過我有讓他大吃一驚的音樂天賦呢;而且我還求他給媽媽打電話,手下留情,讓我學完那個月的吉它呢。

可是越是盼著爸爸回來,越是收到爸爸又要晚歸的消息。媽媽好像是對這樣的消息習以為常。我卻會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不長不短地失上一會眠,而後默默地在心裡鼓勵自己:下學期,吉它課一定要報上名;實在不行,在爸爸來之前,就自己先負隅頑抗著吧。

很後悔自己讀到了初三,才有了反抗意識。要是小學的時候就一路反抗下來,我也早和王小南一樣,可以風風光光地上電視了。

很容易地便騙到了二百元的報名費;又軟磨硬泡地把老師多餘的吉它借過來,便在王小南的座位前面,得意洋洋地坐下來了。王小南多次借故給我搭話,我都不理他。放學的時候,更是飛一般奔出去,不與他同行。不過,還是寫了張紙條給他,「警告」他別多管閑事,否則……省略號之後畫了個大大的青筋暴露的拳頭。王小南比我高一頭了,根本不怕我的拳頭。可是如果不小心,被我這學習班長在老闆面前告上一狀,他定是吃不消的。所以在爸爸回來之前,給他點此類的警告還是必要的。

情況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糟糕。周末的時候,借口補課,呆在琴房裡練吉它或是編曲;媽媽欣喜於我的「浪子回頭」,不再唉聲嘆氣,而是變著法的做好吃的飯菜,獎勵我的「好學上進」。看著一桌子豐盛的物質食糧,偶爾也會因欺騙了媽媽內疚上一會兒,不過很快就會因為「地下」得之不易、更為豐富的「精神食糧」,而把敵人王小南和家裡的太上皇拋到九霄去外去了。

跟後位王小南倒也是彼此相安無事。周末去練吉它的時候,在樓道里碰見了他,竟會當著媽媽的面說一些諸如「阿姨,田小螺近來很用功啊」之類的奉承話。

不過,在學校里依然是不怎麼搭理他;有了問題寧肯打電話問音樂老師,也不願轉身問近在咫尺的他。王小南倒是不像小學的時候那樣驕傲自大,還時常地拿一些自己寫的歌詞來讓我幫忙譜曲。儘管不怎麼樂意,可迫於自己的「地下音樂」,還是會適時地幫他一兩次。

學期末的時候,市裡有一次音樂大賽,前三名可以獲得進市一中藝體班的保送名額。激烈的競爭後,我和王小南竟是都在預賽中脫穎而出。

那一段時間為了決賽中規定的原創性音樂,我幾乎拼了命。最終將詞曲搞定且練得滾瓜爛熟的那個周末,陽光正好的午後,我竟是趴在書房裡,一頭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媽媽已把我滿桌的稿紙撕得粉碎;而且她很輕易地就從音樂老師那兒騙來了比賽時間,且做好了12月20號那天要把我從早監視到晚的準備。

比賽很快地到來。三十個人中,我是第十個上場,王小南緊隨其後。那天我起得很早,想趁了媽媽沒起床之前,偷偷溜出去。可惜,一開卧室的門,便看見媽媽早已陰沉著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了。

一轉身便將卧室的門啪地一聲關上。而後趴在床上,看著那個抱著海螺,被爸爸環擁著的幸福的傻丫頭,積了十幾年的眼淚,終於嘩地一下奪眶而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飛快滑過。第八個選手快要上場、我幾乎徹底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像是媽媽的同事。而後我聽見媽媽慌慌地下了樓。我跑到陽台上,看見媽媽匆匆遠去的背影,還有,角落裡音樂老師駿馬一樣瀟洒的摩托,正朝我快樂地高聲打著「招呼」。

那是我十六年來最幸福的一次。儘管只是短短的十幾分鐘,卻足以讓我刻骨銘心地記上一生。像是很多個可以逃掉媽媽監視的下午,我抱著心愛的木吉它,坐在海邊鬆軟的沙灘上,彈唱自己作詞作曲的歌:

我有一隻海螺/會唱歌的海螺/吹起它的時候/我聽得見遠方的爸爸/一聲聲地喚我的乳名……

我有一隻海螺/會唱歌的海螺/吹起它的時候/我看得見身邊的媽媽/一滴滴地將淚水浸濕我的衣衫……

海螺聲聲/海螺聲聲/何時你會把我的歌兒/捎給海上的爸爸/告訴他/快快歸來/快快歸來……

海螺聲聲/海螺聲聲/何時你會把我的歌兒/捎給隔壁的媽媽/告訴她/我會愛她/永遠愛她……

唱完的時候,過了足足有兩分鐘,我才意識到,台下雷鳴般響著的,是觀眾的掌聲,而不是聲聲的海浪。意識到,站在角落裡的媽媽,臉上掛著的,是愧疚又喜悅的眼淚,而不是習以為常的憤怒和失望。而王小南的爸爸,則在媽媽的身後,沖我狡猾地微笑。

初三畢業的時候,我和王小南用比賽得來的獎金買了最好的的膠捲,啪啪地給音樂班的同學照了個夠。當然,全家福也沒有忘掉。只是照片上被爸爸媽媽左擁右抱著的我,除了嘴裡吹著的大海螺,懷裡還緊緊摟著,媽媽新買來的閃閃發亮的木吉它……

記得那時我們都很傻。

春天來的時候,我們文科班,竟然換了一個叫陳子善的生物老師。

這個消息,是死黨田小妹最先發布的。而我,當然分享了其中最為隱秘的細節。據說陳子善老師,有著令人著迷的歌聲,讓人微醉的溫柔眼神,微笑起來,更是有比X射線還要強的殺傷力;系單身貴族,雖有不少女老師愛慕,但均沒有擦出絲毫的火花;愛好廣泛,尤喜帶領學生去做野外生物調查,在自然山水中,品味個中樂趣。

田小美的這一番描述,即刻讓我的心裡,充溢了莫名的喜悅,就像那陰鬱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枯草,春風一過,即刻將那柔軟的草尖,先行綠了。

陳子善一踏上教室的講台,還沒有開口講話,只是將湖水一樣深邃的視線,逐一掃過準備在課上昏昏睡上一覺的學生,我就知道,一向大方的田小妹,這次是自私地,朝我隱瞞了許多的東西。她明明已經被這個高大帥氣又略帶憂鬱氣質的老師,迷得心神不寧,還假裝極鎮定地,殷勤地將一瓶礦泉水,放到講桌上去。沒有人注意她的慌張,但我卻看到了她轉身時,揉皺了的衣角,還有,眼角的一抹羞澀。田小美的這瓶水,送得恰到好處。她一定在此前,背著我,將陳子善近日嗓子微咳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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