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的青春倉皇結

在這所三流高中里,沒有人不認識盛小凌。

她扎許多個耳洞,帶最耀眼的耳釘,敢跟老師在課堂上公開叫板;她手下有許多的粉絲,她們叫她老大,她也裝得像自己名字似的「盛氣凌人」,儘管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有兩個幼稚的酒窩。她以自己要考音樂學院為名,組織了自己的「凌點」樂隊,她是吉他手兼主唱,常常很酷地抱了吉他,在校園裡走來走去,讓全校的人都未聞其音,先見其人。所以基本上,盛小凌就是這所學校的超女。當然,這名號,完全是她自封的。

而另一個叫余小樂的男生,則沒有她這麼幸運。差不多,除了班裡的同學,再沒有幾個人,記得他余小樂是何許人也。甚至教了他一年的老師,在路上碰到他紅著臉打招呼,總會詫異地問一句:同學,你是哪個班的?而且他成績平平,每次學校里開表揚大會,他都只有在下面鼓掌做觀眾的份兒。這還不算,許多女孩子,還愛欺負他,有事沒事就拿他來開涮,直到他的臉,白裡透紅,與眾不同了,這才放他一馬。很不幸,我就是這個可憐的男生。

偏偏我與盛小凌,是狹路相逢的冤家。家住在同一個小區,上學的時候,她總喜歡在小區門口等著我,當然不是好心要與我同行,而是完全出於「歹毒」的心理,要搞點惡作劇給我。她還是個七品官員——衛生小組長,而且宿命般地,不論座位怎樣更換,我都難逃被她管轄且吆三喝四的命運。

我那唯一一點寫作的特長,也很不幸地成了遭她「荼毒」的對象,動不動便「威脅」我說:快快給我們凌點樂隊寫個宣傳稿子,拿到廣播台去吹噓一番,如果寫得效果差了,小心你余小樂的項上人頭。你看,盛小凌就是這麼野蠻,我永遠不知道她下句話,究竟會是怎樣地「惡毒」。

我一直以為,我就這樣活在盛小凌的欺壓下,再也盼不到翻身做主人的那一天,卻不曾想,原來有時候命運對我,也算不上太過吝嗇和不公。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盛小凌的秘密的,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掌握到了盛小凌暗戀陳子瀟的第一手資料。

陳子瀟在我的眼裡,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他自恃成績優異,老師偏愛,就對誰都帶搭不理。甚至有一次他撞到了我,連對不起也不說,就徑直走開了。我瞥一眼他高傲的背影,忿忿道:有什麼了不起呢,不就是個大學苗子嘛,小心被風一吹給夭折了。我這樣痛恨他,倒並不妨礙他被女生們眾星捧月似的,仰慕愛戀著。那些愛拿我開玩笑的女生,總是說,余小樂,你要是有陳子瀟的一半好,就不會如此苦命了。

我因此便把自己的命苦,全部歸根到陳子瀟的身上。我發誓一定要讓陳子瀟出一次丑,為此我不惜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對陳子瀟進行了跟蹤調查。讓我吃驚的是,最終出來的結果,不是陳子瀟怎樣「為富不仁」,要對其進行曝光,而是盛小凌,竟然暗戀上了陳子瀟!

這個結論,決不是為了「誣陷」盛小凌,而子虛烏有地編造出來的。我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無數次地看到盛小凌,在鄰班的門口晃悠。目的顯然不是為了模特一樣練習貓步,而純粹是因為正對門口的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著讓她談吉他時,因為分神而嚴重走音的陳子瀟。

我還知道陳子瀟的單車總是被無故放氣,這當然是盛小凌的傑作,她因此可以假扮美女,去救她心中的英雄;儘管,她在我的眼裡,根本就不是什麼美女。她還為了接近陳子瀟,而讓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生做了樂隊的貝司手,只因為,那個男生跟陳子瀟是鄰桌,盛小凌有無數的理由去找自己的貝司手研究工作,當然也就有了無數的理由,接近冷若冰霜的陳子瀟。

這樣的證據,足夠將盛小凌這個氣焰囂張的傢伙,打倒在地了。如果,她堅決不向我妥協的話。

盛小凌的手裡,握著一個對我極其不利的把柄。是一次她找我為樂隊的演出拍馬,我寫完後抓起來就丟給了她,沒想,竟是把一首情詩,一塊給了她。而那首情詩,雖然是我上課時的塗鴉之作,但題目,卻寫著:送給3班的萱。盛小凌多麼神通廣大,她很快私下調查清楚了詩中萱的身份,知道這個文靜卻不失柔韌的女孩,是學校的才女,常常在校報上,發表文章,署名萱草;而每每她的旁邊,都會是我的大作。就是這份文字相鄰的情誼,讓我這個不知愛是何物的懵懂少年,突然之間,就對萱,生出一種文字之外的依戀。儘管,我從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給她寫過一張紙條,但這並不妨礙我在日記里,溫柔地與她交談,並在編造的小說里,極其委婉地,傳達出自己對她的喜歡。

我以為這樣的心思,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卻是因為一個疏忽,而給自己引來了麻煩,且成了盛小凌,無休無止地將我當免費勞動力使用的致命把柄。我一度因此痛恨盛小凌,甚至「詛咒」她失去記憶,這樣我的那個秘密,就永遠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或者,她也有一個把柄,被我緊緊握著。當這樣的「詛咒」,終於應驗的時候,我站在盛小凌的面前,幾乎是得意忘形了。

我將如鐵的證據,一條條講給盛小凌聽。她起初還要抵賴,但當我說到無故放氣的細節後,她整個的人,終於如我所希望的那樣,撲哧一聲,癟了下去。我在她黯淡的視線里,瀟洒地伸出手去,道:等價交換,怎麼樣?盛小凌有片刻的沉默,之後突然又恢複了昔日的驕傲氣焰,白我一眼道:我偏不給你怎麼了?我還要把這首情詩譜上曲子,幫你做一次免費宣傳呢!你有本事,也幫我宣傳去啊,就怕沒人相信你余小樂的話呢!

我的臉,漲到鐵青。但卻是強壓住了怒火,淡淡說道:好,盛小凌,那你就等著看吧。

我幾乎是連夜炮製了一首梨花體的諷刺詩出來,情詩里並沒有提及誰是那個招搖過市的吉他女王,誰又是總被美女營救的落難英雄,但當這首匿名詩貼在人來人往的廣告欄上的時候,還是如一枚炮彈,落入人群,不過是瞬間,就聞到了濃烈的硝煙的味道。

消息傳播的迅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只是想嚇唬一下盛小凌,知道她每天下午,常在廣告欄下,站等樂隊的人來。我以為這首詩,在她看到的當天,就會被撕掉的;但當我在拐角處,偷覷的時候,卻發現,盛小凌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便在周圍人的議論里,扭頭走開了。而那首詩,也就這樣,被人嘻笑看了一個星期,在一節晚自習後,才悄無聲息地沒了蹤跡。

沒有人知道是誰撕掉的,這個問題,也早已不再重要;因為,基本上全校的學生,都知道,個性不羈的盛小凌,暗戀上北大苗子陳子瀟了。儘管,當事的兩個人,對這條緋聞,並沒有作出任何的回應。

但我還是發現了盛小凌的變化。她再不會去隔壁班門口溜達,每次走過,都是腳步匆忙,神情慌亂。她的自行車,轉移到了另一個車棚,車筐前用來做宣傳的「凌點樂隊主唱」的膠紙,不知何時也被撕了下來。走在路上,昔日的明星作派,已減少大半,連張揚的耳釘,都只剩了一個,而且還是隱在碎發中,忽隱忽現的。

我在盛小凌的「收斂」里,忽然有了一種莫明其妙的緊張,像一個做了賊的人,在被抓前的焦慮。我等著盛小凌爆發,將我寫給萱的那首情詩,以同樣的方式,公之於眾,讓我也成為全校的「焦點新聞」。但是,我擔心的一切,卻始終沒有來。

一個月後,高考倒計時開始。盛小凌的凌點樂隊,被學校強行解散,我也不再給校報寫詩,我們都做回一個只務正業的學生。不再找我寫宣傳的盛小凌,每日在專業和文化課間奔波,偶爾兩個人迎面相遇,竟是可以裝作陌生人,擦肩而過。但她眼裡的一抹憂傷,卻還是在空氣相撞的那一瞬間,倏然滑入我的心底;讓我總是衝動地想要攔住她,說一聲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在盛小凌的冷淡里,到底沒有說出來。後來有一天,我在校門口的宣傳欄前,碰到了盛小凌。宣傳欄里有陳子瀟大幅的照片,是笑著的,那樣只屬於優等生的微笑,儘管近在咫尺,卻與我的心,隔得那麼地遠。我的心裡,對被保送的陳子瀟,充溢了濃濃的嫉妒;而當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去看盛小凌時,卻發現她已經哭著擠出了人群。就是那一刻,我聽見一旁的一個八卦女生,說,她以為自己是誰呢,想借別人的情詩炒作自己,讓這麼優秀的陳子瀟喜歡上她,也難怪陳子瀟說她是一株月季花,假裝帶刺的玫瑰呢!

我終於知道,盛小凌突然沉默下去的原因,原本是因為,她費盡了心計去暗戀的那個陳子瀟,在心裡,對她這樣吵鬧不休的女孩子,根本是不屑一顧的。而我,偏偏那麼殘忍地,將這個結果,用一首詩,揭給盛小凌看。

某個熱氣漸退的傍晚,我在校園的宣傳欄前,又碰到盛小凌。校園裡已經慢慢平息寧靜,但被一場大雨打褪了色的喜報,卻依然掛在宣傳欄里,向落榜的人,張揚著一份濃烈的喜悅與幸福。我將那些熟悉的名字一個個看完,這才鼓足了勇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盛小凌,你要回來複讀,我們還一個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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