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哪裡 37、總比想的更難

我在黃色的即時貼上亂畫,本想像樣地籌劃一番再出門,衣服已經穿好了,還是穿了平常上班的西裝,不滿意,太正式,我也沒什麼公事。失業的人都穿什麼?應該去買件淺駝色夾克和卡其布褲子,穿帆布鞋?低頭看,黃紙已經被我畫成黑紙,沒留餘地。

盯著表到九點半,勉強站起來,那心情跟沒睡醒卻強迫自己去上班是一樣的。

買了便宜的手機,在店門口愣了一會兒,給暹音發了條簡訊,她沒回。給爸媽家打了個電話,想告訴他們手機換號了,沒人接。給方丹發簡訊,問他老徐的電話是多少啊。他冷冷地回了一串數字。撥了,「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現在的心情是完全錯誤的,明明該有挫敗感,失落感,卻只是空。空到我就像站在一張巨大的白紙上,百無聊賴地尋找黑點,從這個黑點抓到細微的心理活動,又枝枝杈杈地生出很多類比、比喻,想起很多曾經、他人、八卦……拉出一張網,網裡全是垃圾,無窮無盡。垃圾消除了我應有的正確心情,延長了發獃的時間。一眨眼,恢複了意識,那堆垃圾被嗖嗖地吸進黑洞,黑洞變成黑點,黑點消失,我重新趴在白紙上找黑點。找的過程真煩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應該難過!我要緊緊抓住哪怕一小點兒難過,像一個演員在演哭戲之前醞釀感情。操,又是比喻,又來了,這不是真的難過。

……什麼是真的難過?

終於看到一個地鐵站的G字,該去朝拜一下,我現在是失業者。在環線地鐵里,先站著,又坐著。看著車窗映出的我,像賣保險的或推銷信用卡的。斜對面,有個人跟我一樣已經坐了一圈半,區別僅限於,我空手發獃,他手裡拿著虛張聲勢的報紙。我們用彼此防備的對視代替了本應有的友好的同類間的點頭致意。終於,他坐立不安地又堅持了兩站之後,收攏報紙匆匆下車,跑著鑽進了對面反方向的車裡。

又發了一陣呆,站台乘務員跑過來,在門外對著我叫:「快出來,快出來!」

車廂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竟然。

「快下來,說你呢!車要入庫!快下來!快!」

我本能地尋找逃亡路線,左右看看,這種舊車廂之間連接的門不容易打開,一陣沮喪。怎麼辦?乘務員放棄只在外面喊叫,沖了進來。我趕緊站起來,不自覺地面帶微笑,從她身邊走了出去。她不滿地跟在我身後,押著我出來,站在黃線邊上,對著那些擠在一旁的乘客又低吼了兩句。在她滿意地看著車廂門緩緩閉合的當口,我神使鬼差地躥了上去,坐在剛剛我坐的那個位置,和自己的餘溫對接了。

我以為這一切會好像愛麗絲落入奇境、小朋友走進巧克力工廠,日月換新,嘴角掛起微笑。

燈亮著,燈滅了,燈又亮了,「噠啦——」

車門打開,對方眼裡帶著「又來了一個傻逼」的眼神,沒有大喊大叫,只歪了下頭示意我下來。沒人押送我,甚至沒人理我,他們都忙著,極度有條不紊的無聊徹底有效地消除了我對這地方的好奇。被無視中,我還不得不為自己打攪了別人工作而感到慚愧。

回到地面。手機上有三個未接電話,四條簡訊。一個電話是前女友打的,一個是辦公室總機,可能還是她。她怎麼知道我電話的?腦子裡有了問題但沒了任何探究的好奇心。還有一個電話是暹音打的。簡訊里有兩個是暹音的「你好么?你在哪兒?」一個是方丹發的,「在哪兒?」恐怕是暹音向他抱怨聯繫不上我,我為這個念頭吃了醋。其餘的,是女朋友的「別躲著我」。

我不想跟他們任何人聯繫。失業的頹唐,連一次小冒險都全面失敗的沮喪,為暹音仍然去找了方丹的嫉恨……終於潑墨般填滿了我那張白紙,使之成為一張結結實實的黑紙,密不透風。最糟糕的是,我沒細想已經認定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自己,怨不得別人。這些算不上真刀真槍的痛苦,只是自己任性糾結、無對象地無賴撒嬌。

此時,接到前女友的簡訊:「我一會兒要去房子那兒,你來么?」

不知道我還有什麼東西值得拿走。只是按照規定的程序,我必須去簽放棄使用權的文件,跟我原來簽的使用權授權文件放在一起。我還記得她笑著把鑰匙塞在我手裡。想到人事部那人說不定正抱著瓮中捉鱉的心態等在門口最後一次(也可能是又一次)羞辱我,他們的面目模糊了,變成一張張,共計兩張……雪白的咧得過大的笑嘴。

給暹音打了電話,響了很多聲她才接,接通之後,她有些氣喘地說:「喂?」

我瞬間冒出種種惡意淫邪的猜忌,那句沒好氣的「你幹嗎呢」沒說出口,她就說:「一直給你打電話,總是說你不在服務區。」她深吸了口氣,說,「真擔心你。」

我笑了:「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吃飯了么?」

才發現都一點多了:「吃了。」

「吃了什麼?」追問。

我遲疑了。

她沉默了。

難點在於,我不是很理解,你為什麼要擔心我,我這個人。你其實說不出「我愛你」這種話吧,對我。我忽然想起小白。總能發現自己的同素異構體。

她容忍著我的沉默,說:「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我笑了:「我不是個小孩兒了。」

她也笑了:「是我想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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