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哪裡 24、你想知道什麼和你能知道什麼

穿上襯衫和西裝之後就可以開始玩這種角色扮演遊戲。我在星期六的早上,決定去加班,對著鏡子認真地穿好所有行頭,換了三條領帶,所有過於分心的思緒都停止,只專註於打領帶這一件事上,可還是不滿意,又扯了。

暹音怯怯地在換衣間的門口看著我。她的眼睛又紅又腫,我殘忍地覺得她這樣很可愛很漂亮。她進來,把手裡的咖啡杯放在成排的領帶下面,那裡面有方丹的,被我塞到最裡面,用自己大批的領帶擋住。她站在我面前,盯著我鎖骨的位置,為我打結。我低頭看到她的睫毛,努力想,是不是應該說點兒什麼,能說點兒什麼呢。她最後一推,拉拉兩邊的領角,撫了一下西裝的領口,拿了她的杯子出去了。

我雖然坐在辦公室里,卻根本沒法兒投入工作,屏幕上的數字很快在眼前變得模糊了,每隔兩三分鐘就會感到正往回拉一張沉重的網,而網到眼前時那些沉重的東西已經紛紛從網眼裡消散了。干不下去,然後就無所事事,到大辦公室其他同事的抽屜里去摸了七星煙和打火機,沒完沒了地抽起來,像失眠或做夢一樣,明明似乎想了很多事,但當停下來就什麼也回憶不起來。

我給方丹打電話,他一直不接。倒是中間我女朋友來辦公室,她根本沒進自己辦公室就走了,臨走時說她春節要跟她「老公」去希臘度假,我說好啊,玩好。她緊盯著我的眼睛,我卻看她好像剛才看屏幕一樣很快散了光。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車才上樓來看看。可我能跟她說什麼呢。

我又撥電話給方丹,丫還不接,煩得不成,竟然「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醫院,堵在他辦公室門口,正看他在樓道里跟另外一個醫生說話。他穿著白大褂,戴著偽裝用的平光眼鏡,表情嚴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頭啊。他轉身對著我,隨即嘴角露出靜悄悄的微笑,好像知道我要來,可又裝模做樣地說:「您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我需要一個認識我認識暹音認識該死的方丹又能提供一些意見我還有可能聽得進去的人:「你得跟我談談。」

「等我兩個小時。」

我長時間地站在院子里,精神渙散地抽煙,直到天全黑了,這種什麼事兒都想不了的狀況似乎還是第一次出現。頭麻麻的,一陣陣莫名其妙地有點兒想哭,我覺得我真的要瘋了,只差一點點兒,卻仍然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所有這一切都不值當。至於嗎?

「走。」方丹說,表情冷漠,像對著剛才的醫生。他肯定曾經用這種態度對待暹音,搞得她痛不欲生。「還談么?」他問,「你像是要幹掉我。」說完,笑了。

「去我那兒。」我說。

我推開家門,一切收拾得都像我剛離開一個小時,除了缺少熱乎氣兒和熱水,弄得我都覺得背後發涼,如同誤入別人的房子。方丹在我背後輕輕笑了。

我們坐在白地毯上吃著剛才拎上來的盒飯,疲倦讓人往低處落。

他端著飯盒輕描淡寫地說:「你想知道什麼呢?你知道了對你恐怕也沒什麼幫助。」

「從頭講起,有什麼說什麼。」雖然這不可能,「我不想被一直蒙在鼓裡,沒有基礎資料的項目我不做,不給你看病歷你敢下刀子么?」可能是因為沒再抽煙以及吃了幾塊肉,我很貧地說著,同時覺得某些屬於我的東西又回來了,而上一次一個空間里只有我跟方丹是什麼時候,這個疑問一閃而過。

「好,我知道了。」他不耐煩地打斷我。「就是那種大學裡的聯誼活動,然後就認識她了。」

「別避重就輕。」我倒了一杯Absolut,扔給了方丹一聽啤酒。我怕自己在知道某些「事實真相」之前就醉倒了,又怕到那時候還沒醉。「然後你就開始勾搭她?」

「當然沒有。」我盯著方丹,他只好說,「是『星期五』先看上她的,我才知道她。」

他說「星期五」,我都沒反應過來。那個人早變成方丹性|伙|伴中的一個,形象模糊輪廓都氣化了,他除了長時間地每個周五晚上都給方丹打電話之外還有過其他特徵么?

「然後呢?你因為嫉妒而接近暹音?」我笑了。

「怎麼會,我沒真愛上他。他願意叫暹音還有她同學一起出來玩,我也沒什麼可不同意的。一起去爬山……算了,你肯定不信……反正我們就這麼認識了。」

「少廢話,然後呢,你們倆被單獨困在山上了?她看上你了?」我又笑了,笑得又冷又醉,這他媽有什麼可笑的。

「差不多吧,準確地說,是我想一個人上山,她跟著我。我們隨便聊了聊。爬山,就是一直走路。只看著腳下,說話就像自言自語。」

「你們侃人生談未來?」

「沒有,她說話我聽著。她說她家裡的事兒什麼的。她說家裡很沒勁……我隨口安慰她說我家裡也差不多。」

「因為你這麼說,所以她覺得你什麼都明白,跟你特交心是吧?」

方丹不再說話,沉默地站起來。

「你去哪兒?」我問。

他沒回答,徑直走向衛生間。

我知道方丹爬山的方法,如果有兩條路,一條是石板路,一條是土路,他會選土路;一邊有路,一邊是草,他會立刻踏進草里。所以我跟老徐沒有再和他一起走,而是看著他消失在草、酸棗樹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灌木里。我們探險的好奇和勇氣已經完全被恐懼感打敗了,整個下山路上,我和老徐都在試圖證明我們這樣做不是因為膽小、沒義氣,是純粹的理性。有些人不會堂堂正正地跳樓、割腕,而是在尋找一種看似無意被自然和這個世界吞噬掉的方法。我那時候就覺得方丹並沒打算回來,或者該說是不在乎能不能回來。暹音跟著他,是因為好奇?擔心?可能都不是,大概是因為她也不想回到現實里了,可是自己沒想到什麼好辦法,只能跟著方丹。她一開始就認準了。

方丹回來,對我說:「還是算了吧,以前的事,跟你沒什麼關係,也沒用。」

「我認識她這麼長時間,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她父母。」

「你沒問吧。」

「你是先問的么?」

他想了一下,說:「難道你沒有這樣的時候么,在路邊看見個人,覺得這個看著還挺可靠,就決定跟他說一些秘密。」

「我沒有,誰會幹這種蠢事。」

「可我不就對你說了么?」他看著我說。

「這根本就不一樣,她一開始就知道你跟她是一類人。」

方丹笑了,「整件事錯就錯在她誤以為我跟她是一類人。可我不是。」

她聞見了方丹身上那種腐屍味兒。

「爬山以後,她就向你表白了?」

「她觀察。」方丹說,「實際上,她跟『星期五』交往了一段時間,趁機跑到我宿舍,翻我東西什麼的。」

「『星期五』不是很早就跟你有一腿了嗎……」

「他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正常』。」方丹笑了。「我們三個好多年關係都很怪。暹音有時候就會扮好人,向我舉例證明『星期五』是多麼不可靠,不值得我愛他。我就跟她說,他是什麼樣的人都無所謂。」他微笑,「好多人以為同性戀是喜歡這個人所以不在乎性別了,其實不是,至少我不是。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試圖跟她解釋我跟那個人的關係,但她總覺得我說的不是真話。」

「你肯定沒說真話。」

「可我從來不騙她,就像我從來不騙你。」

「是,你不騙我,你從來不說清楚全部真相。當然,我也並不想知道全部。」

「對嘛,那些跟你沒關係,你也不關心。」方丹站起來,又去拿了一聽啤酒。我不是不關心。只是我懷疑那些所謂事實我是不是承受得了。如果我追問,方丹就會回答。他並不怕說出來,也樂意看我震驚。

他喝了口啤酒,又坐下:「我跟她說,你可以試試也去搞同性戀,這樣你可能會比較容易理解我。」他肯定注意到了我不滿的眼神,聳聳肩說,「我當時只是開個玩笑。」

她肯定當真了。我可以想像他那種嚴肅又冷漠的表情,他只是想讓她恨他。

我們很長時間沒說話,默默地喝自己手邊的酒。方丹站起來,在落地窗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轉身對我說:「我讓她變成了一個瘋子,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吧。」

我拿起沙發上的墊子沖他扔過去。他用胳膊擋開,又彎腰撿起來,放回去。

「就到這兒吧。」他輕聲說。

「方丹,你為什麼不喜歡女人?」

「天生的。」

「狗屁。」

他笑了。我沒笑,你不是那種用「天性」一個詞兒就對付過去的人。

「比如童年陰影,性|虐待,性騷擾……總會有原因吧。」我說。

他只是笑。

「那你喜歡過她么?有一丁點兒的動心也算。」

他看看我,又看向別處。

「好了,不用回答了。」我說。

「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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