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哪裡 7、有你在

我時不時感到暹音對我的依賴。她看到我會笑。她在街上主動挎著我的胳膊,會抬起頭來非常溫柔平靜地對我說:「有你在真好。」每當我竊以為這不僅是「依賴」而是種「依戀」的時候,方丹只需要給她打一個電話就能戳破我的錯覺。

那下半句是什麼?有你在真好,讓我不至於孤獨?有你在真好,讓我感到快樂?到底好在哪兒?

我和她一起吃飯,自顧自地說著話。她笑著看著我,真的笑,發自內心由嘴角到眼角的笑。她探身湊近我,用手指而非餐巾捻去我領帶上的一粒米。我突然悲觀地感到她正把我當成醫院病房裡的那些孩子。整個晚上我都情緒低落。充斥在戀人之間不可避免的患得患失,異常迅速地現出苗頭。這有可能發展成為我把她當成遊戲對象的障礙。萬一我認了真,該怎麼收場。

在送她回家之後,我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說:「你在哪兒,我想你,來我這兒。」

第二天早上,我們正重新糾纏在一起,手機響了。她趴在我身上怒不可遏,「不是叫你關了么。」咬著我的耳朵,說,「你丫要敢接的……」我們僵持著,等著鈴聲停止。鈴聲卻不僅響,而且響個不停,一波接一波。我心裡很清楚,那是暹音打來的,我為她設定了一個特別的鈴聲。聽著,胸口逐漸鑽出一隻只小貓來百爪撓心,它們又咬又叫。最終,我把女朋友從我身上扒開,翻身起來抓電話。

「喂?怎麼了?」我的聲音過於輕軟,床上的人瞪著我,雙眼凸出。

「……昨天方丹他沒給我打電話……我……」她不再說什麼,我聽見她的呼吸聲。

日本的醫院說方丹已經離開了。本來要作為長期研究對象的病人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手術去世了。北京的醫院還沒接到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想知道方丹是否還在人間,我可以給小白打電話。小白每個月都要做些檢查,方丹一定會打探結果;或者我也可以去那個英文的醫學在線網站,看他是不是登錄過。可我很確定他肯定正躲在隱秘之所,利用這個時間差逍遙快活呢,身邊絕對有人。

她現在正處在最需要男人的時候,或許有機可乘。我在她家待的時間更長,走得更晚。但我還是得走。那種悲劇感中帶著虛假的矜持。

我以帶她散心的名義,等在她醫院門口,拉她去聽音樂看話劇,陪她買昂貴的衣服和鞋。當我小心地捧著她的腳時,覺得戀足癖也不是那麼不能理解。我為她把鞋穿上,雖然她低頭看著我,微微臉紅,說:「你……不用……」

她拉著我的胳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跟兒太高了吧。好長時間沒穿過高跟鞋了。」

「很好看。」我平靜地說。

「可方丹說……」她停了一下,笑了,然後笑也停了。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彷彿簽了協議,決定誰也不提那個人。

前兩天,老徐跟我說:「你丫要小心啊。方丹可是同性戀,他不會因為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就跟她結婚。他們是假的!」

我斬釘截鐵地試圖切斷這種對話,換了個姿勢坐好,自己穿得這麼筆挺跟破衣爛衫的他嚷嚷實在有點失態。他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我立刻追問:「你丫又放什麼蔫兒屁呢?」

「我說……走著瞧吧。」他看著我說,「這麼多年了,你知道方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么?反正我是覺得,那畢竟是他老婆。你不一定能玩得轉。」

我很清楚老徐是為了我好。有些事令人沮喪,它們的不可更改如此顯見。比如,方丹的老婆似乎永遠都不會向我靠近到超越無形界限的地步。她穩穩地把握著,像是自然而然,察覺不到任何心計。似乎我只能握著她的腳而再也不能向上一毫米。

到了她家樓下,她下了車,拎著她的鞋,笑著對我說:「今天很愉快,你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我本以為以現在我們的關係她會請我進去坐坐,可她轉身走了。我想,如果她回頭的話,那麼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如果她不回頭的話,我有百分之十的希望。她沒回頭,我一直看著她十三樓的家亮起燈來,沮喪甚至近於絕望地擰了車鑰匙,可她忽然打開薄紗窗帘,向我揮揮手。而這是什麼意思?代表我有多少希望?

越是這樣,想她想得越多。

有大量文藝作品描寫各式各樣的饑渴的性渴求和性無奈,尤其是對他人的老婆。我花了大量時間來克制或者排解,甚至跟女秘書們調情的時間都變長了。女朋友以她女性的直覺在幾秒之內宣布,她早已發現了我性熱望之下必定隱藏著見不得人的下三爛壞心思。我嬉皮笑臉地把她推倒在新買的白色長羊毛地毯上。既然她不肯離婚,她也清楚,沒什麼底氣對我反覆指責,況且,我仍然還跟她做|愛。

我反覆想起老徐說的話,回顧過去,這似乎是真的。我經常覺得時機已到,或者這就是愛,可其實差得很遠。比如對小凡。我想到她以前的樣子,右眼會跳個不停,某些骯髒的東西仍在攪動。

那天晚上,我陪方丹的老婆看了《斷背山》。片子是她選的,我猜這裡頭有種暗示。奧斯卡頒獎已經過去多時,所有的討論、熱鬧都平息了。我跟她困在空曠的客廳里,關了燈看一個同志片,一句話都沒說,甚至沒個感嘆詞用於裡面漂亮的風景。直到演員名單出來,我才覺得她似乎哭了,睫毛上有亮晶晶的淚珠。她沒低頭也沒擦眼淚,平靜地說:「喝點兒什麼吧。」

她開了一瓶清酒,我們用白色的小盅喝著,什麼下酒菜都沒有,我也不敢提。她臉一會兒就變得微紅,好像撲了粉。

在長時間的無話可說,我頗有深意的凝視和她的毫無反應之後,她說起蜜月旅行,我小心地暗示我不想聽,一點兒都不想知道。

她說,她和方丹在普吉島附近的海灣游泳。

那兒很美,她看見了飛魚。

潛水的時候海底有成群藍色的魚,是那種「閃著光的藍,就像某些貝殼上一閃而過的顏色,你會想,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她輕聲說著,長而白的手指滑過杯口,她要說的肯定不是風景和海底世界,我等著,被她的聲音和說話的節奏迷惑了。

她說,她溺水了,浮上浮下,揮動著手臂,叫著方丹。在水波之間,看得見他從遠處游過來。她已經喘不過氣了,只一直往下沉。方丹在水面上看著她。周圍是極藍的海水,她向上看著他,他投下一個影子,背後是極藍的天。

她忽然不出聲,我知道方丹肯定會把她拉上來,不能放著人命不管,這是他的限制。我看著她的臉。

「我穿了一件藍色的泳衣,他可能看不見我。」她失神地看著杯底透明的白。

乾澀的沉默之後,我像小時候上課準備舉手發言的時候一樣,心在狂跳,小聲地說:「他們太自私了。」

她不說話。

「他也是同性戀。」我看著她,閉了嘴又張開,說給她也說給我,「你應該知道。」

她臉上的笑很僵。心跳得更厲害了,她可能會聽到,我很想說:「別再愛他了……你愛的人應該是我。」半張著嘴,字句跑到舌尖兒上,又咽了下去。

她說:「不早了,我送你下樓吧。」微笑著。

在電梯里,她站在我身後,一隻手輕輕放在我背上。我從那些鏡面反射的鋼板里看著她,她只是安靜地站著,一動不動。

我在一層的樓道里摟住她,直到聲控燈熄滅。我吻她的時候觸到濕的淚。燈亮了,她臉上一滴淚都沒有。我的肩膀卻濕了。

該回到樓上,熱烈地擁抱費勁糾纏,我將迫不及待地把她頂在玄關的牆上,或者推開花瓶把她直接放在正對門的條案上。我沉溺在急切的幻想里,呼吸都變急促,某些生理變化正在劇變途中。她卻拉著我的手,推開樓門。

她說:「開車注意安全。」

我笑著點頭,臉很僵,說:「你好好的吧。」

她輕聲說:「我知道,一開始就……不過,還是謝謝你。」她笑了,笑得很好看。可是,她說:「以後你妻子一定會很幸福。你會為她著想。」

媽的!我以撞飛一個垃圾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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