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哪裡 5、嫉妒

方丹結婚前一天晚上,他爸對他說:「別以為你那點兒事兒我不知道。」我和老徐一度以為方丹他爸要是發現了他的性向,一定會派一個警衛連把他槍斃在京郊那些乾枯的運河河床上。但是老傢伙沒這麼干——只要這事兒沒公開,那就跟沒事兒一樣,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面子。

婚禮包下了酒店的三個大宴會廳。來賓的車撐滿了酒店的停車場。開始敬酒兩個小時之後,方丹才走到我在的那個廳,新娘子已經累得到樓上歇息去了。老徐呼哧帶喘跑過來跟我說:「操,方丹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流氓演員。」又舉著相機跑了。

到了晚上,我才看到新娘子,盯著她看了半天才勉強擠出幾句祝福的廢話,她臉很紅,低頭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無法描述那一刻心跳的劇烈程度。眼前的人是那種使每個男人都會感到心萌鹿跳、氣走丹田的女人,未必是想跟她上床,更多的是想直接擄回家佔為己有。你畢生再次遇到這樣的姑娘與之如此接近的機會為百萬分之一。她身上自有一種與世無爭的淡定從容,也不免同時伴著深不可測,而我自以為那是憂傷。

我低聲對方丹說:「你丫真是……操……不得好死……」我以前一直覺得方丹是個同志,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我終於能有一個方面佔有心理優勢,還不用擔心喜歡的人被他搶走。

她笑,笑著把手放在方丹手上,方丹輕輕把手翻過來握著她的手。如果我不知道方丹,那見到的可真是一對兒佳人。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個晚上以一個冷戰的速度千足蟲般爬過我身體的不爽,是嫉妒。

後來,方丹問我:「你喜歡暹音嗎?」這是他老婆的名字。

「怎麼?」

「你們搞搞吧。」他有點喝多了,半眯著眼,盯著酒吧里的一盞燈,不等我接茬,「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讓她別覺得跟我的關係這麼重要,日子還長著呢……」

我當然嚴詞拒絕了,但話說出口又有點心猿意馬。

跟方丹抱怨我女朋友的時候,他又說:「暹音比她好,不考慮一下?」這次他還沒喝酒很清醒,「別用藐視階級敵人的目光看我。話說出來是挺齷齪的,仔細想想,這事兒對大家都好。」

老徐忽然在旁邊說:「方丹,你有時候跟你爸還挺像的。」

這是致命一擊。方丹立刻不再說話了。

眼下,在這個爆髮結婚狂想症的日子,我去醫院裡視察一對夫妻。方丹正在手術室,我轉去兒科病房看暹音,她正拉著一個小朋友的手。那個小孩用成人般色迷迷的眼光看著她,緊緊抓著她。她看見我,然後笑了,於是小孩就哭了。

夫妻倆無暇顧我。從醫院出來,我想這個年紀結婚也就那麼回事兒,誰都沒空搭理誰,說不準對方還對你隱瞞著什麼重大的致命的秘密。我只要去那些忙忙碌碌一成不變的地方就會感到踏實。醫院裡的嘆息聲是一樣的,窸窸窣窣有事發生又有所隱瞞的聲音是不變的。從醫院出來之後,我感到身上的一層殼留在了裡面,自己渾身上下都是乾淨的臟,鼻腔里滿是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氣味。

可就在那天晚上,方丹打電話給我,說他下個月要去日本。我心裡一粒鬼胎草種,長出糾纏不清的根。

坐在方丹家的餐桌邊,椅子舒服,高度合適。我可以專註地看暹音的臉,面對她,不用陷在柔軟的沙發里非得對著電視只能看著她的側面。

她低下頭,看著我,客客氣氣地說:「再喝點兒什麼?」

我心裡發慌,急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她有點猶豫,非常小聲地說:「有時間就多坐會兒吧。」雙手疊放著。她的手真白,瘦,但不枯乾,很光滑,她也看著自己的手。

我想了想,決定不搭茬。

她又用更小的聲音說:「他不在家,我一個人覺得挺沒意思。」

奇怪的氣氛縈繞著,誰都沒說什麼話,我倒有點巴不得在我們之間放著一台電視。又緩緩喝了一杯茶之後,我跟她說:「很晚了,該走了,我會常來看你的。早點休息吧。」

她微笑著,說:「好,常來。」

她送我上了電梯,我下到一樓,走出樓門,又轉身對著住戶對講機按她家的房號,「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吧。」我說。

她很清楚地說了兩遍。

「記在心裡了。」我嬉皮笑臉地說。

她笑出聲。那一絲尷尬就這樣消散了。

我一周去看她兩次,表現得很紳士很有耐心,以為她也這麼看待我。盡量不顯露出任何明確的企圖,不說方丹壞話,雖然我經常會湧起這種衝動。

有天晚上,她對我說,今天有一個病人難產,好容易剖腹產,生出一個黑糊糊的毛孩兒。遇到這種事兒,真是太可憐了。

我只好說,孩子父母會照顧好他的。

她說,孩子爸爸看到小孩兒之後不出一個小時就失蹤了。要是方丹在就好了……肯定能想點兒辦法。

我說,他只對「病」感興趣。

她很嚴肅地看著我,彷彿我侮辱了方丹,辱沒了自己是方丹朋友的名聲,說:「你不了解他。」

我真想對著那張認真的臉說:「別傻了,我認識他都多少年了。」方丹如果不是真成了醫生,對病好奇,對命顧忌,不定變成一個多沒譜的人呢。我假裝友善地又問了問小毛孩兒的情況,瞅准機會轉換話題。但她只是懨懨地敷衍,直到方丹來了電話,她拿著手機站在走廊里跟他說話。我透過店面的玻璃窗看著她,她說著說著,聽著聽著就笑了,放心地笑了。我在這時候意識到心裡無法抑制、極為冷酷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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