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晚餐 10

我爸交了好多錢,讓我上了職高,專業是計算機……與文秘。但那個學校只有一個裝滿了386電腦的機房,我們學編程也學打字,用藍底白字的WPS、王碼輸入法。為了提高速度,我還煞有介事地用一張紙鍵盤在家裡練習。想好好學,變成個有用的人,更想像老師說的那樣,你們出了學校就能找到一個月幾千元錢的工作,別人還在大學裡念書呢。我幻想著能掙點兒錢,騎著新自行車去找小嵐。但學校里那些東西,在短短三年之間,變得毫無用處,機房裡那些電腦全扔了,領畢業證的時候它們就前仰後合地被堆在樓門口等著人拖走,又厚實又小的屏幕像一個個驚詫苦笑的人頭。好多年之後,有一天我路過學校,原來是操場的地方挖了很深的地基,外面掛著大大的效果圖,看起來裡面那樓得有一百米,學校只剩下一個小門,上面貼著破破爛爛的英語培訓、兒童輔導的小廣告。

出了學校,我跟著同學在中關村賣了幾個月電腦和盜版光碟,一共賺了幾百元,卻被警察追了上千米,抓住揪到派出所罰了款。「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干點兒什麼不行?」警察教訓著。

我爸把我領回家,再一次帶著我去送禮,他點頭哈腰,我跟著唯唯諾諾,一無所獲。倒是跟著同學去了招聘會,幾個人把各自的簡歷混在一起,每個展位都放上一打。終於,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通知,裡面渾厚的男聲說讓我去當警察。我本來以為跟我爸一樣是去當個弔兒郎當的片兒警,結果發到手裡的通知書上寫著讓我去監獄管理局報到。

大門一關我就開始害怕,走過院子和那些房間的時候,能感到好多人在打量我。除了丟人現眼,我從來都沒有被矚目的資本,所以,他們原本情理之中的注意讓我覺得特羞恥,我也認定了他們不懷好意。

第二個階段,我覺得自己也是關在這院子里的犯人,尤其是夜裡值班,看著一道道柵欄門時。犯人們像對待新犯人一樣,打聽關於我的事,試探我的底線,不斷調整對待我的策略,忽進忽退。當他們認為不需要對我小心翼翼的時候,我揍了他們中不算弱的一個。起因不重要,他肯定不是挑釁得最厲害的,我很清楚必須打這一架,這是必須過的考驗。同事們也在等著看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能顯得像個軟柿子賤骨頭。但是,證明自己……比想像的難多了。前二十幾年,我最擅長的就只是挨打。面前這個犯人很能打,雖然我也在不斷揮拳,可實際上腦子裡只想著必須站起來。我們像兩個傻孩子,揮拳,被打倒,站起來,揮拳,被打倒,再站起來,再揮手,機械而無聊,一圈人圍觀,二十分鐘之後,領導來了,我們被人拽開。鼻青臉腫,我的左眼幾乎看不見東西了。

那天,我和犯人都被關了禁閉。在小黑屋裡,我哭了一陣,想的並不是莫名其妙挨揍的委屈,而是,將來怎麼辦,弄不懂為什麼好像我眼前的路就特別窄,黑咕隆咚。

領導說,以後有機會可以再回市裡當警察,從這兒出去,當刑警、民警的都有,怕什麼。

——他不說那些人都是干不下去的。

他說,跟這兒干也沒什麼不好,國家養你一輩子,以後可以分房。看見監獄邊兒上那一排排樓了么?就那兒,周圍什麼也不缺。多少人想干這工作還沒法來呢。你看你,學過計算機,以後會派上用場的,早晚監獄也要電子化管理嘛,你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嗎?

——「多好啊,年輕人,好好乾。前途是光明的。」

過程被忽略了。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像想了很多,本質上都只是在怨我爸。為什麼攤上這麼一個爹,除了一屁股債,什麼也給不了我。可我自己呢……什麼也做不了。

慢慢地,我察覺到自己在監獄裡如魚得水地變成一個惡棍,罰犯人跑圈、故意打翻犯人的飯盆、向他們要煙、訓斥、打人。並不是覺得自己很強大,是在咬著牙逞強,似乎只有這種方式才能繼續在這裡過下去。

有個犯人對我說:「你丫也就是披了這層皮,不然是個屁啊。」我把他關到禁閉室打到求饒,他滿嘴冒血還在說:「哎喲,打死我吧,我比你強,還有出去的一天,你他媽就在這兒一輩子吧!」那天最讓我沮喪的是,在他呼嚕呼嚕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想起了婁慶,想起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逼我喝水,再也喝不下去了,吞下去的水從我的鼻子和眼睛裡冒出來,小嵐突然跑過來,把水潑到了婁慶臉上。我在這兒變成了我最厭惡的人,沒人來阻止我。這麼想的時候,那個犯人暈過去了。

因為毆打服刑人員,我受了處分,被停職了。我重新回到城裡,不太情願地回了家。我爸看看我的右手,關節腫著,上面都是淤血,「嘖」,就這麼一聲。

晚上,去小嵐彈琴的地方找她。地點是婁慶告訴我的,他聽別人說我當了警察,在我BP機上留言,問我能不能去幫他的朋友把被扣的車弄出來。我問他小嵐怎麼樣,他說他也好長時間沒見了。「自從去了師範學校,她就沒在家裡住過一天。你丫還不死心?」他在電話那邊笑,「想找她,可以啊。她現在可跟以前不一樣了。」他的陰陽怪氣一點兒沒變。「唉,說正事,車的事兒,你丫能幫么?」我在想怎麼才能讓他更失望,他顯然沒搞清楚我的工作只有在他撞人逃逸被逮住之後才有意義,我會在他的飯盆里給一塊肥肉。在他連續的「我操」聲中,我掛了電話。

酒店門衛不讓我進,我只好跟他說我是警察,你再攔我,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他瞟到了我握拳的手,皺著眉頭,把臉別開,就像我變得透明了。

小嵐在燈光下很美,白得發亮,穿著鑲著水鑽的深色禮服,讓人著迷。

那幾天我天天去,躲在黑暗狹小的角落,不想讓她看見我。我看見那些有錢人向她面前鋼琴上的杯子里塞錢,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鼓掌、送花。她一直笑著,卻不顯得興奮,懶洋洋、敷衍、固定住嘴角的笑。親昵地蹭過來、手放在她腰上的人,比她大至少二十歲,穿著需要用袖扣的高級襯衫,這意味著他能一口氣給她有貂皮大衣、鑽戒、別墅的生活。

她看見我,拽著裙子跑過來。我想溜,灰溜溜地像只老鼠那樣沿著最暗的牆根逃走。可看著她,又不想動。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輕輕地拽著我的胳膊。

我等她下班,兜里沒多少錢,也不知道下一步能帶她去哪兒,只好接過她手裡的東西,默默地跟著她。她笑著說,走,我請你喝兩杯。我拉她去了最近的麥當勞。

「不彈琴?」

「我又沒天賦。」

「你有。」我低下頭,怕她認為我這樣是對她也沒信心,又慌張地望著她。

她之前說過,她媽讓她做那些事,只是為了能嫁個有錢人,最好是香港人或者外國人,身份不一樣,別人看你的眼光也不同。我想她該去音樂學院,成個鋼琴家。這樣就不用靠別人改變人生了。

她跟我說,她現在跟幾個同學合租了個小平房,在很遠的地方,準備考電影學院。

「想當演員?」我腦子裡立刻是她穿著閃耀的長裙走過紅地毯的場景。

「我陪同學去參加選角的面試,那個導演說我可以。我想試試,萬一能行呢。」她笑著說。我想那個導演肯定沒安好心,又覺得,不該把別人都想得像自己一樣壞。

「嗯。你一定行。」

貂皮大衣、鑽戒和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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