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今·二十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晚,足足拖到第二年的一月。

顧雲聲從電視台回來的路上雪正好開始下,他看著街燈下扯絮一樣的雪片,心裡想一定要去吃火鍋,於是路過超市停下車,買了一堆涮火鍋的材料帶回家。

客廳里只留了一盞讀書燈,江天正坐在沙發里翹著個腿看書,聽見門合起來上的聲音回了一下頭又低下頭繼續看。顧雲聲想著有什麼書能看得這麼來勁的,湊過去抽了書,看見紅樓夢三個字,笑了:「哦,雪夜閉門讀禁書。」

江天把書從顧雲聲手裡抽回來:「晚飯吃什麼?我還沒弄,出去吃吧。」

顧雲聲指了指擱在門口一角的塑料袋:「我忽然想吃火鍋,把東西都買齊了。」

「那也好,正好省事。」

江天放下書幫手去來拎袋子,順便開了燈。他看見玄關一片水漬,就問:「怎麼了,踩到水了?」

「嗯,超市出來趕著回家,踩進水窪里了。你別管,等一下我把濕鞋子扔到陽台上去。」

顧雲聲就去廚房燒水,江天把菜洗了,順便把年糕啊豆腐之類要過刀的過了刀,一邊忙一邊閑聊,江天就說:「何彩問你周末有空沒有,去他們家打橋牌。」——上一周何彩的兒子擺滿月酒,請江天和顧雲聲去坐頭桌,算是對之前幾個月僵局的正式和解,還順手灌醉了一個人喝兩份酒的江天。

「別,我怕她兒子的哭聲。那麼個小老鼠一樣的小孩,哭起來真有力氣,也不知道像誰。你看得出來嗎,我是看不出。」他對何彩著意去灌江天,心裡總是有點耿耿。

「小孩子都哭的嘛。什麼小老鼠,早產兒都是這樣的,再大一點就好了。」江天說到這裡笑了,「我也是早產兒。」

顧雲聲上下瞄他好幾眼,打趣說:「看不出來嘛……」

江天沒理他,換了個話題:「再沒幾個禮拜過年了,你怎麼說?」

顧雲聲動作明顯僵了一下,又沒事人一樣接話:「你肯定是要回家過年的,學校什麼時候放假?」

「你不回家?」說完才想起顧雲聲對他提過出櫃的事,當下卡住了。

顧雲聲看起來很像模像樣地往鍋子里下了油,丟了幾大塊姜,溫度上來了把火鍋底料先下鍋炒了,才無所謂地說:「這裡就是我家。」

「……跟我回去過年吧。」

顧雲聲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江天,錯愕地笑了:「你多少年沒回去和你外公外婆過年了?他們肯定想你回去想得不行。再說你一家上下差不多十口人都在,我一個人跑過去幹嘛。」

「不是說了嗎,去過年。」江天把幾種菇子上的水晾乾,裝盤後又重複一遍。

顧雲聲忽然不吱聲了。

既然明確聽到了顧雲聲的拒絕,江天再不提這件事情,眼看著底料煎得差不多,騰出手來起了火。接著就吃飯,飯間顧雲聲問:「剛才問你呢,什麼時候放寒假?哪天回家?」

「學生們這個周末就算放了,我們還要晚一周,把行政上的雜事都處理了。然後就回去,省里約我去談博物館的事,我想趁著年前先去談一談。」

「那好,我到時候訂票去南方。」

江天挾給他一隻黃辣丁和一筷子金針菇,才問:「好好的去南方幹嘛。」

「你都回家了,我去南邊看海曬太陽去,不然守著這空房子,多冷。」

江天放下筷子,好脾氣地舊話重提:「我都說過了……」

「行不通的,江天,我怕去你家,看到你家裡人我都怵。再說萬一露馬腳怎麼辦,我覺得我已經夠混蛋的了,現在再去想我媽發現的那天都有點後悔。要是是你,算了,總之行不通的。」

默然片刻,江天說:「那隨你。」

眼看著江天回家的日期越來越近,顧雲聲一直忍著種種煎熬不做聲,照常作息,還抽空陪江天一起去給他家裡人挑禮物。江天看他這樣故意找出一堆事情好讓自己顯得很忙碌,並不戳穿他,也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好像年關永遠不會來一樣。

但是江天回家的那一天還是來了。江天打算開車回去,所以兩個人早早都起來了,吃過早飯看完新送來的報紙,眼看著都要走了,江天硬是想起幾個禮拜前還有雙顧雲聲的鞋子晾在陽台上,非要收起來,拎著鞋子在鞋櫃里找鞋盒,翻了半天,好不容易從一堆鞋盒裡找到個空的,搖晃了一下發現裡面有東西,但又輕得不像鞋。江天順手一打開,人就楞坐在了鞋櫃前面。

「顧雲聲。」

聽到他喊,剛回到卧室的顧雲聲探出半邊身子來:「你不是要走嗎,怎麼……」然而在看見江天手上的盒子之後,也頓住了。

別說江天,就連顧雲聲自己,都沒想到居然會把戒指連同盒子一道塞到空鞋盒裡,還一放就是這麼多年,從沒想起來在這一塊去找。

江天已經先一步戴上了戒指,戴上之後還笑:「這戒指太鬆了,怕是要纏個紅繩子。」

顧雲聲良久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好半天才掩飾般地勉強一笑:「胡說八道,滾你的紅繩子,又不是女人戴頂針。」

現在再看當年買的戒指,真是樸素到了極點,但戴在男人的手指上,並不顯得如何的寒磣。

「當年我眼光真是差,現在看土死了。」顧雲聲哆嗦著嘴唇,竭力鎮定著開口。

「我看倒是很好。」江天拿著戒指盒子走到顧雲聲身邊,把自己的左手伸給他看。的確是有點鬆動了,顧雲聲就皺了皺眉:「那是你手指太細,我當時試過,正好的。」

聽他這樣說,江天露出一個柔軟的甚至稱得上靦腆的笑容來,把盒子里的另外一隻戒指戴在顧雲聲手上。雖然一再告誡自己這只是個普通的舉手之勞的動作,但顧雲聲在稍稍抗拒之後,還是伸直了手指。

戒指一如回憶中地合適。顧雲聲合攏微微顫抖的手指,說:「你看我說了正好。好了,你要回家去見你外公外婆小姨姨夫,戴個戒指惹眼不惹眼,摘下來吧。」

江天並沒異議,但顧雲聲看見戒指又如此輕易地從他手上剝了下來,心裡還是沉了一下。只是很快,那隻戒指又回到了顧雲聲的無名指上,他聽見江天輕聲說:「那你先替我戴著,等我回來還給我。這次別再亂丟了,不然又得我找回來。」

顧雲聲笑得眼眶都發熱,只能低頭去看手指上緊緊挨著的戒指:「笑話,怎麼又算你找回來的了,明明就是我好好擱在那……」

話沒說完,江天先找到他的嘴唇,吃掉了所有沒說完的話。

沒幾天顧雲聲也去了南方,一個人,沒別的事情做也就是為不做事來的,睡覺,曬太陽,看書,看電視。年三十晚上他到海灘邊走了一圈,看見所有的客房的燈都開著,窗帘也開著,於是笑了。

到處靜得能有鬼影隨時竄出來。顧雲聲想來想去還是回房間看電視。春節晚會是不看的,轉檯回市台,居然看見自己寫的某情景劇的新年特別版,他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樣,還跟著傻笑了數次,才再轉了台。這次是個電影,講的是一對貌合神離的中年夫婦,節奏太慢,實在不是這一晚該放的電影,顧雲聲甚至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打電話去那個台抗議,想想這簡直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又算了。

他一邊看,想的是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回祖父家過年。那是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城市,祖母很能幹,一個人張羅一桌子菜,然後會在飯後喂自己吃一碗酒釀年糕,上面卧著一個雙黃糖心蛋。他小時候一定要加很多很多的糖,把那個雞蛋挑破,只吃蛋白。

那股甜味忽然在口舌間活了過來,顧雲聲又想起不久前江天留下來的那個親吻和擁抱,看了看戒指,還是在手邊的,依然親密地挨在一起。

他打電話叫送餐,問有沒有酒釀年糕,餐廳的服務生為難半天,直說,我們這裡有義大利進口的冰淇淋和新鮮的提拉米蘇,熱帶水果拼盤,還有芒果布丁藍莓派,蘋果塔和巧克力慕斯,您看有沒有想吃的。

顧雲聲只能意興闌珊地掛了電話,繼續看電視。

那電影的節奏委實太慢,顧雲聲白天看了一天書,很快就睡著了,又被一個電話吵醒。他迷糊著按下通話鍵,江天的笑聲傳過來:「顧雲聲,新年好。」

這時有人在海灘上放煙火,俗氣的紅色綠色白色的花朵爭相開放,顧雲聲看呆了,很久才說:「你也新年好。」

「在幹嘛?」電話那頭電話聲人聲交織著,熱鬧得要命。

「沒事幹,睡著了,又被你的電話吵醒了。」

「三十晚上還睡,罰你新一年沒得睡。」

顧雲聲正要說這句話說得何其惡毒,但之前的喧囂聲莫名消失了,江天忽然搶上一句:「別一個人待在那麼遠的地方,過來和我過年。我很想你。」

誰告訴他說年三十是信號最差的一天。顧雲聲憤恨地想,明明比人在耳側還要清楚些,連呼吸都聽得真真切切了。

手一抖,再一次看向窗外,正好有一朵碩大的金燦燦的禮花在窗口綻放。他於是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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