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昔·十

後來好幾年裡,顧雲聲每一次想起江天出國前兩個人最後坐在一起吃的那頓飯,都會後悔,是不是那天裝病到底不去就好了。不在場,不聽到那番話,他就永遠沒那該死的內疚感,裝傻到底,怎麼也讓自己好過一點。

但事實是,他不僅去了,吃了飯,喝了江天外公的酒,還把話放在心上了。

那是江天出發去日本的前三天。江天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他外公要顧雲聲也去家裡吃飯。這事本來也尋常,在老人眼裡這兩個人就像是兄弟一樣,如今畢業的畢業,留學的留學,怎麼也該聚一聚。

顧雲聲還記得那天江天外公拿出了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據說是江天出生那年老下屬送來的禮物。分三個杯子倒了,兩個大的三兩的玻璃杯,那是給江天和顧雲聲的;還有一個一口抿的小酒杯,才一個指節深。

那天是江天外婆給他們倒的酒,酒剛一倒進杯子里,香味就飄了出來。這酒香聞得人都醺醺然欲醉,顧雲聲本來因為江天要走了,心情低落得很,聞到這陣香味都給莫名振作起來一點,偏頭去看坐在身邊的江天,果然江天也在看他,還輕聲說:「你到時候少喝一點,你這傢伙有點貪杯。」

顧雲聲沖他送去一個微笑。還不待他說什麼,坐在上首的江天外公說話了:「今天請你們兩個人來喝酒,就是想慶祝一下,我們看著你們兩個小的長大,從小學到中學,進了大學,現在雲聲連大學也畢業了,一個要去留學,一個也找到好工作,都很有出息……」

他舉起杯子,江天和顧雲聲也跟著舉杯碰了一下。顧雲聲看著倒得滿滿的酒,深深悶了一口,一陣辣意就順著喉嚨悉數落入腹中,胃部暖暖地燃燒起來,熱度又在同時飛快地上竄到臉頰。

「雲聲。」老人轉過臉來,直視著顧雲聲說,「以前一直是社會養育你們,你們也過了二十多年無憂無慮的生活,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但也都是衣食無憂。現在你畢業了,也有了工作,就是你回報你的父母和這個社會的時候了。接下來的三四十年,每一天都不見得好過,可能會有說不出想不到的苦處,但是人到這個世上,就是在吃苦,以前有你爺娘護著,將來就輪到你去護你爺娘了。」

他說得很慢,還是帶著那種顧雲聲聽了二十年之後已經變得很親切的口音。他不知道是酒,還是這番話本身打動了他,顧雲聲有點動情地說:「謝謝江爺爺。我敬您。」

說話間杯子又空了三分之一。江天外公也幹了一小杯,又說:「你和江天一起長大,從小互相照顧,我們看你也和自家孩子沒兩樣。你要去工作了,爺爺送你一句話。」

「您說。」

「『諸葛一生惟謹慎,呂端大事不糊塗』。也沒什麼,你隨便聽聽就是,覺得迂腐,就當是糟老頭子的醉話。做事,做人,最難就是問心無愧,最好也是這四個字。雲聲你這孩子乖巧討喜得很,來,我們喝酒。」就在顧雲聲還愣神的當頭,江天外公又把杯子里的酒喝乾了。

顧雲聲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心裡還在回味那十四個字,又聽老人又對江天說:「江天,你一直跟著你外婆和我長大,你小姨姨夫結婚生了孩子之後也還是把你當自己親生孩子一樣疼。所以你雖然從小沒了父母,但我們都盡我們有的最好的給你。你也很懂事,沒給大人添過麻煩,這次要去留學,也是你自己憑本事掙來的,雖然是去日本,但學的還是從我們這兒傳過來的東西。你媽要是知道,一定會以你為榮。對你嘛,也是有一句話說。」

江天雖然喝了酒,但是並不上臉,安靜地等著他外公往下說。他外公這時忽然露出一個有點羞澀的笑容,好像羞於表達此時的情感似的:「家祭勿忘告乃翁。早點學好,早點回來。要是念書的時候遇到好姑娘,別猶豫,早點把婚結了,早點生孩子。成家立業嘛,你外婆和我不指望兩樣都看見,總要讓我們看見一件吧。」

老人家絮絮說著溫暖的家常話,顧雲聲卻覺得手足冰冷,半天才鼓起勇氣去看江天。誰知道江天只是低著頭,手上一切動作也停下來,再仔細一看,竟然是垂著肩膀,在掉眼淚。

沒想到他外公一番話說得江天這麼大反應,顧雲聲也有點心酸了。但他知道江天這樣死死低著頭強撐出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是不想讓他外公外婆看出異樣來。

可是他這樣裝鴕鳥,很快露出了馬腳。分分明明落在老人眼裡,不肯說破而已。

「胡說八道什麼東西。小天要走了,說什麼有的沒的不吉利的話。呸掉。」江天外婆拍了一下她家老頭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轉頭對江天和顧雲聲說,「他喝了一點酒就廢話多。聽到不順耳的就別聽。開開心心地活清清白白做人就好。你外公肯定長命百歲,不過啊,他總算也有句話說得沒錯,你們兩個年紀有這麼大了,是該考慮找朋友了……小天和雲聲都這麼好,肯定不少姑娘喜歡的……」

後來的時間顧雲聲都過得渾渾噩噩的,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吃了什麼,喝了多少酒更是沒數。只記得江天外公對自己和江天說的話,在耳邊一再迴響,而且越來越響,簡直能把他震聾了。他覺得自己就像個盲目樂觀的白痴,自以為是地躲在柜子里算計,以為只要步步想好了,門一開,事情就按著他們計畫好的前進。可是事實上,現實是一堵牆,他這種人,可能一輩子也跳不過去。

他記得江天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又變得若無其事起來。三個人繼續喝酒,聊天,江天在笑,自己也跟著笑,江天也說什麼,他如果腦子不是混沌得太厲害,也陪著說什麼。

無非是要讓老人開心嘛。這是盡孝啊。

顧雲聲一再告訴自己。

吃完飯收拾桌子的時候,顧雲聲才發現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撐著桌子一使勁,差點把桌面都翻過來,好在江天眼疾手快扶住他,手很穩,聲音也是:「顧雲聲,你醉了,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顧雲聲心裡堵得慌,費力地看著江天,一個人影花成兩三個;嘴巴里木成一片,開個口不結巴都困難:「別……你別……你讓我一個人回去,我、我……你還是陪你外公外婆吧……我沒聽過他說這麼多話,你要走了,他捨不得,難過……」

江天盯著他,正要說話,電話響了;很快江天外婆在那裡喊:「小天,你學校的電話,快來接。」

「你坐在這裡等我,我接完電話送你回去。」

但是等江天接完電話回到餐廳,顧雲聲已經不見了。一問,說是走了。江天第一次對他外婆吼:「他醉得連站都站不穩,你們怎麼也不攔住他!」然後都來不及等他家裡人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套上鞋子,追了出去。

好在顧雲聲實在是醉狠了,沒走多遠,江天在市委大院外面的小店門口截住他。柜上放了兩瓶啤酒,顧雲聲就東倒西歪地摸口袋找錢,找了半天還沒找出來,嘴裡不知道嘀嘀咕咕什麼。

江天忍不住說:「他不能喝了,這酒我們不要了。」

聽到聲音顧雲聲一下子抬起頭來,清晰無比地說:「要!誰說不要的!誰說不要誰給錢!」然後就以一種絕對不是一般醉鬼能夠達到的敏捷抱起那兩個瓶子,死死往懷裡攬,說什麼也不鬆開。

江天被弄得沒辦法,付了錢,把顧雲聲拖上了計程車。顧雲聲還是抱著他那兩瓶酒,但一坐上車,就軟綿綿地往江天身上靠,含含糊糊說:「回家吧,回家我們結婚。」

江天被他弄得又是無語又是心酸,攬著他的肩膀坐正,慢慢說:「你少說兩句,你喝醉了,我先送你回家,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

顧雲聲猛地抬起頭,盯著江天,還是那樣黑亮的眼睛,帶著濕潤的潮氣,一點不知道退讓,也好像從來不怕受傷。他咧開嘴笑,痴痴愣愣的輕聲反問:「明天?明天你在哪裡啊……」又等不到回覆,陡然臉色一變,扭過身子把頭伸出窗外,撕心裂肺地吐起來。

計程車停了下來。江天正在詫異,司機先開了口:「小哥,你朋友再這麼吐下去,我這車今晚就沒法子做生意了。還是請你們行個方便,讓他下去吐吧。我這兒有一瓶沒喝的水,等吐完了,給他漱口。」

說完又有些憐憫地看了一眼顧雲聲,又對江天說:「他是不是失戀了啊,勸勸他,沒啥了不起的,女人嘛,總會有的……」

江天本來已經付了錢道了謝,那邊顧雲聲不知道聽到那句,扭頭大喊了一句:「扯淡!老子喜歡男人!」

那車霎時間絕塵而去。

江天看著顧雲聲蹲在路邊吐。他知道今晚根本沒喝多少,一瓶酒三個人分,外公喝了一兩多,剩下的歸他們兩個人,按理說絕對不至於醉成這個樣子。但他今晚也是心事重重,所以只能等著顧雲聲什麼都吐不出來的時候,默默把他扶起來,脖子鑽到他手臂下面,自己的手摟住他的腰,把人從馬路邊上帶開。

顧雲聲腳步踉蹌而沉重,一身都是酒氣,被晚風一陣陣地扇到江天這邊來。他們正好被扔到沿江路上,走幾步就是江邊的坡地,市裡搞綠化工程種了草地,江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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