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九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顧雲聲都很享受不需要考慮後果的性。

這大概是身在文藝圈的好處之一,總是很輕易地找到同類人,而且大家要的東西都很乾脆明白,都是你情我願,再好聚好散。

他一直遵循這個規則過活,大抵還是愉快的,畢竟不需要責任永遠不是壞事。雖然他偶爾也會懷念兩個人手足相抵大被同眠的溫暖,又還是在每一次扔掉保險套洗完澡後,沒什麼留戀地離開賓館的房間。

早上江天起床的時候,顧雲聲其實醒了一刻,但是他就是很困,半睡半醒之間,忍耐著刺眼的晨光撐著眼皮看江天去浴室洗澡,水聲又讓他很快再睡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沉,再醒來發現窗帘不知何時拉上了,房間里又靜又暗,身邊也沒有人。

那半邊床鋪早就涼了,顧雲聲縮回手,撐起身體也坐起來。他的手錶留在床頭,拿起來一看,才不到九點鐘。

他難得有一早起來覺得睡夠了神清氣爽,本來以為多半是下午三四點了,沒想到還這麼早。進浴室之前顧雲聲走到窗邊拉開窗帘,早晨的陽光傾瀉進來,暖暖地照著他的臉。

更難得的是,洗完澡顧雲聲居然覺得餓了。他裹著浴巾出了卧室,客廳里沒有人,廚房台板上擱著一卷濕面兩隻雞蛋,也沒見到人,他這才輕輕推開那間工作室的門,江天果然在裡面。

只看他的背影,就知道是在畫圖。顧雲聲看著江天的姿勢,就想,原來這些年來還真有一點都沒變的東西。他沒別的動靜,又不說話,江天全神貫注之下,更是一點都沒察覺到。一直到畫完手邊這張、想喝水杯子里卻空了,一挪椅子站起來,才看見靠在門邊的顧雲聲。

見他只圍了個浴巾,江天皺了皺眉:「你醒了?這屋子裡沒暖氣,不冷嗎。」

顧雲聲聳肩:「衣服不能穿了,本來是想找你借衣服的,看你在工作,沒好意思打攪你。」

他默默打量江天,想從他臉上里找出哪怕一點羞愧後悔的蛛絲馬跡來。然而無論怎麼看,江天都很平靜,回視的目光也很坦然。過於坦然了,這倒反而讓顧雲聲有點心慌起來。

「說一聲就是了,圖什麼時候畫都是一樣。」他朝顧雲聲走過來,又回到卧室,找出一整套衣服交給他,「抱歉,都是舊衣服了。」

顧雲聲默默接過衣服,也不顧忌,就在江天面前一一換上。他身上還留著昨夜的痕迹,皮膚白,又在早晨泛白的陽光下,格外明顯。穿上褲子後,顧雲聲一邊系襯衣的扣子一邊若無其事笑著說:「其實你應該一早就把昨天的衣服洗好烘乾。不然借給我這一套,我就可以拿還衣服當借口,再來找你了。」

江天聽他這樣說,臉色有些複雜,半晌後平靜地說:「你過來做客,要什麼借口。」

顧雲聲還是笑,低著頭,沒接這道話茬,轉而說:「說起來真是奇怪,我本來不吃早飯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餓了。你吃過沒有,不然一起出去喝早茶吧。」

「我吃過了。你要是很餓,廚房裡有沒下的面。」

顧雲聲看了一眼江天,說:「真是費心了,可是我已經好幾年連面都沒煮過了。」

新煎出來的荷包蛋上鋪著蔥末,蓋在淋了麻油的湯麵上,雖然家常,但是氣味和顏色實在很誘人。顧雲聲挑了一筷子還在冒熱氣的面,微微搖頭,說:「難怪何彩說你十項全能。」

江天端著茶杯坐在桌子對面,陪著顧雲聲吃早飯。聽他這麼說,也跟著搖頭:「煮個面而已。舉手之勞。」

顧雲聲就笑,不再說話,只是埋頭去吃面,最後連湯都喝下去。他在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太餓了,但是看著江天在水池邊上洗碗的動作,他整個人都定在當地,一直到江天擦著手走過來,才猛地回神,一句話卻脫口而出:「江天,請我吃頓飯吧。」

江天看他神色鄭重,沒想到說出來就是這句話,人怔了一怔,應話:「當然可以。你想去哪裡吃?我好打電話去定位子。」

「沒,我看你煮麵忽然饞了。就在家裡吃吧,怎麼樣,讓我也嘗嘗看你的手藝。」顧雲聲垂眼,竭力輕快地提議。

這句話倒是真的在江天意料之外。但他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就點頭:「倒也可以。但是冰箱里什麼也沒有了……」

「我有車,去買菜吧。」顧雲聲飛快地說,還是在笑著的,語氣也平常,「你在外修鍊十年,總不能隨意糊弄過去。」他一時貪心一句多嘴,沒想到居然成真了,不由得再得寸進尺一些。

江天盯著他,終於也笑了,緩緩說:「那是不會。但是我不知道附近的大菜場在哪裡,而且話說在前面,我也好久沒怎麼做過像樣的東西了。」

「你讓我打個電話。」

說完顧雲聲就給蔣笑薇打電話,他記得她是本地人,一問果然如此。掛了電話兩個人就按著蔣笑薇給的地址去菜場買菜。菜場里江天一再問顧雲聲要吃什麼,很久沒進菜場的顧雲聲早就看花了眼,只曉得應「隨便,你看著辦」,然後就是跟緊江天,以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散了。

他們買了至少可以吃一個禮拜的菜,才算是結束了上午的征程。回去的路上兩個人三句兩句的閑聊著,氣氛乍看之下輕鬆愉快,但無論是哪個,都沒有再提起昨晚,就好像顧雲聲是前一晚在江天家借宿,天亮了,主人家禮貌上要留飯,客人也從善如流地應答下來。

顧雲聲心想,這樣也好,過去了的就過去,何必再不自量力地自討沒趣呢。

回到江天家,江天給顧雲聲泡了茶,自己去廚房忙碌。顧雲聲起先還狀若鎮定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後來還是忍不住,去廚房幫忙。江天利落地把兩隻碩大的梭子蟹拆了,再把先前在攤位上殺好的鱖魚洗乾淨擦乾水,碼起一點鹽,魚肚子里抹一道花雕酒,然後開始收拾足有兩根拇指長的蝦子:斬掉頭,脊背上剪個口子劃一刀,褪掉殼再順手把蝦背上的筋挑出來,動作一氣呵成,看得一邊的顧雲聲只有傻眼的份。

餘光瞥到顧雲聲的表情,江天只是笑,一邊說「這種蝦清水養兩天會更乾淨些」,手上卻不停,不一會兒所有的蝦仁剝出來,整理得清清爽爽,是新鮮的青色。他們還買了河蚌,江天就問:「我記得你喜歡喝張阿姨做的河蚌湯,但今天吃的都是魚蝦,還是燉排骨湯喝吧?」

顧雲聲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輕下來,彷彿只要聲音大一點,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攪碎了。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說:「我記得買了支蘿蔔,和河蚌一起煮湯正好。很久沒吃這道菜了,T市不怎麼吃這個。」

江天嗯了一聲,點頭:「那排骨紅燒好了。蔬菜吃什麼?」

顧雲聲看不知不覺之中流理台已經堆滿了食材,只覺得更恍惚,江天連問了幾聲,才如夢初醒地應了一句:「你看著辦。」

聞言江天有點好笑地停下手上的活:「說要在家裡吃的人不是你嗎?你都隨便了,我怎麼做菜?」

「我隨便吃,你隨便做。菜夠了,不做也沒關係。」顧雲聲急於掩飾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隨口說。

江天看了他一眼,洗乾淨山藥刨好皮,就把豆苗浸起來:「我要炒菜了,你怕油煙的話,就在外面坐一坐吧。」

顧雲聲搖頭:「讓我也偷個師。」一步也不肯挪。

這時江天已經開始切薑絲蔥絲,手下刀快得飛一樣;顧雲聲忍不住問他:「你讀書的時候去中餐館做過廚師?」

「沒。文部省的獎學金慷慨得很,幾乎一天工沒打過。」江天回頭看他,「不過這個是有點訣竅。」

顧雲聲擔心他切到手,心莫名提起來了,聲音也跟著繃緊:「什麼?」

「別去看,然後手不停地切,就沒事了。」像是為了驗證自己所言非虛,江天扭頭說話的時候一直沒停手,切出來的薑絲果然還是又細又均勻,「鱖魚還是清蒸吧。我來之前外婆塞了一包她老家捎來的梅乾菜,本來以為派不上用場了……這次的梅菜聽說很嫩,蒸魚正好。」

顧雲聲看著江天在廚房忙碌,後來索性拖了一張椅子坐下來。江天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連做菜也不例外,他根本幫不上手,只能在江天炒菜的間隙開幾個其實也沒什麼新意的玩笑——也不是為了活躍氣氛,氣氛很和平,而是要提醒自己,這眼前的溫存就像笑話一樣,切切是不能當真的。

等吃到飯已經是下午兩三點。江天真的做出一桌子菜:一斤二兩的鱖魚和梅乾菜同蒸,最上面堆著細長的薑絲和青白分明的蔥段,梅菜的甜味滲進魚肉里,甘美異常;紅燒排骨,盤底墊了切成瓣的煮雞蛋;梭子蟹炒年糕,白果蝦仁,蕨菜炒肉,豆苗和山藥都是清炒,加上一個蘿蔔河蚌湯,整個房間都是食物的香味。

「你至少做了六個人的菜,可以撤掉一半,留著請下一撥人來吃。」顧雲聲動筷子之前笑話江天。

「難得做一頓飯,也難得你賞臉來吃,不要說我敷衍你。」然後把魚肚上的肉挾到顧雲聲面前的碟子里,「我很久沒蒸魚了,這還是當年走之前外婆教我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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