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昔·三

夜幕降臨,路燈初上,兩個人一前一後杵在燈桿下面,面面相覷,良久無言。

但眼中的對方的形象確實陌生又滑稽,江天抬起手遮住雙眼,彎下腰去,聽聲音大概是在笑:「你也真是的,就這麼衝上去了。怎麼也該是我先動手的。」

顧雲聲也想笑,剛剛牽扯到麵皮就痛得齜牙咧嘴連吸涼氣。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此時慢鏡頭一樣在眼前閃回,他抓抓頭髮,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本來看架勢不對想把你拉走的,但一聽到……腦子裡就空了一樣,手裡的球就砸出去了。那傢伙混蛋,說的也是混蛋話,你……」他聲音越說越低,最後一句索性吞回肚子里去了。

「砸得還挺准。」江天似乎還是在笑。

「那是,想想我投三分的命中率啊。」說得興起,顧雲聲又忘了臉上的傷,趕快把又要浮出的笑鎮壓下去。

江天放下手,又直起腰,路燈下眼睛閃過溫潤的光澤。他看了看沾滿了塵土的外套,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也知道絕對不會比顧雲聲好到哪裡去,更不要提身上那些暫時還看不見的傷口。他想著不能這麼回家去,恰好就是同時,顧雲聲忽然來了一句:「你不能這麼回去吧,不然怎麼給爺爺奶奶交代。」

「嗯。」江天沉悶而短暫地應了一聲。

顧雲聲低下頭想了想,提議:「去我家好了。」

「你爸媽看到也麻煩。」

「我媽出差了,我爸今晚在社裡盯版,家裡沒別人。這樣,我們先回去,然後我給爺爺打電話,說這個周末留你給我講題,別的不說,至少躲了這兩天,別頂著個烏青眼回去,讓你家裡人擔心。」

這的確是眼下他們能想到最好的法子。江天沒多想,再開口語氣也不那麼緊繃繃的了:「好,就這麼辦吧。」

自行車還留在學校,兩個人腿上都有傷,一瘸一拐攙扶著走回去,又互相開著寡淡的玩笑。顧雲聲從江天臉上察覺到難以明言的憂傷的痕迹,他也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卻無力排解。

顧雲聲活到十七歲,從小起就是眾星捧月一般活著,今日方知,原來世間也有這種憂愁,事關他人,但猶勝切乎己身。

正如顧雲聲所說的,顧家大人都不在。一進門顧雲聲就把客廳所有的燈打開,仔仔細細地打量江天,越看臉色越難看,嘀咕了一句「王八蛋」,才說:「不然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有什麼吃的,我爸應該給我留了飯菜,家裡還有速食麵,洗完了緩一緩精神再吃。」

顧雲聲也在門口的穿衣鏡里看到自己的樣子,所以對顧雲聲的提議毫無異議,他點點頭:「那借我套睡衣,衣服要是今天洗掉,明天差不多就幹了。」

「你先去,我給你找。」

江天給家裡人打了個電話,才進的浴室,顧雲聲就忙著把自家放的什麼止痛噴霧創可貼膏藥正骨水之類的統統翻找出來。然後去飯桌上一看,還真的留了一盤白斬雞,兩個蔬菜,廚房的湯鍋里還燉好了蘿蔔排骨湯,米也淘好盛在電飯煲里,只要通電就好。見狀顧雲聲也鬆了一口氣,把電源插上,才回到自己房間,給江天找換洗衣服。

這邊剛拿出一件文化衫,就聽到浴室那邊門響,顧雲聲以為江天要東西,抓著衣服就沖了出去,結果就看見江天纏著浴巾走出來,頭髮沒怎麼擦乾,濕淋淋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不少抓傷和擦傷。

對上顧雲聲又開始騰火的目光,江天低下頭左右打量身上的傷處,自嘲一笑:「真是功勛赫赫,打一架還附送這麼多紀念品,值了。」他說笑歸說笑,眼睛裡始終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笑意一點也滲不進去。

顧雲聲鎖著眉,指了指沙發,有點生硬地說:「坐下,我幫你上藥。」

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做一切事情自有默契在,包括上藥。江天接過顧雲聲遞給他的創可貼,先把手背和手臂上的小口子貼起來,然後臉上和頸子這些看不見的地方就交給顧雲聲;青紫的地方噴止痛噴霧,災情最厲害的背部兩個人迅速一合計,決定拿碘酒先消毒,再上藥。顧雲聲看他背上好大一片擦傷,氣得臉都白了:「混帳東西,哪天不打得他找牙我顧字橫著寫。」一氣手下沒分寸,痛得江天整個背抽搐著彈開,而他整個人也扭過來拍他:「你輕點,紅藥水疼啊。」

燈光下江天的脊背像拉滿的弓弦,隨著顧雲聲的動作微微伸展著。不知幾時起,顧雲聲發覺自己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江天的後頸上,他最近大概沒空理髮,頭髮貼著後頸,留下一道並不整齊然而黑白分明的分界線,然後是脊柱,再順勢向下……他第一次這樣留意江天,新奇又怪異,摻和著恍惚微妙的混亂感,燈光下他每一寸皮膚也在發光,把顧雲聲的眼睛都耀亂了。

意識到自己的走神,顧雲聲暗自嚇了一跳,心也慌了手也亂了,按著江天肩膀的那隻手像是承受不住重壓,微微顫抖著。江天覺得上藥的動作停住了,就問:「顧雲聲,你怎麼了?」

輕輕一句話傳到顧雲聲耳中,卻如驚雷一般。他差點都要從沙發上蹦起來,兩隻手則觸電一樣甩開了。

江天只當是背後的傷比想像中嚴重,還去寬慰顧雲聲:「怎麼了?洗澡的時候我摸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很厲害。你要是怕就別動,反正上過碘酒了,會癒合的。」

江天眼中一片坦蕩,顧雲聲看著他,又忽然覺得羞愧不安起來,連連說:「沒……沒什麼,還好,就是蹭破皮了,你轉回去,快上完了。」

上完葯顧雲聲出了一頭的汗,全是給煩心逼出來的。他心亂如麻,把上衣遞給江天后就傻坐在沙發上,拿著葯手足無措一般。見狀江天忍不住推他一把:「喂,你倒是記得把褲子也給我啊。」

後來顧雲聲也去洗澡,洗完澡出來飯好了,湯也熱好了,連兩個蔬菜都回鍋了一次,這次坐在沙發邊上研究葯的換作了江天。見他捂得嚴嚴實實的,還不解地挑起眉毛:「你看你連頭青到腳,穿著這樣能上藥嘛?」

顧雲聲僵了一下,終於脫了上衣,硬邦邦坐到沙發另一頭。他身上的情況稍好些,沒劃傷擦傷,就是連片的瘀青有點嚇人。江天湊近打量一番,說:「噴點葯吧,你有沒有頭暈想吐什麼的?」

「放心,絕對不會有內傷的。這點青紫沒幾天就消了。」

江天聞言笑容有點勉強,很快又露出振作的表情,給他噴葯。他的手剛碰到顧雲聲,顧雲聲噗哧一聲笑了,朝邊上躲;江天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顧雲聲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湊過來,但江天的手再搭上去,顧雲聲又笑開了,這次一邊擺手一邊說:「我不是和你彆扭,我怕癢……」

江天被他這個樣子逗笑了,藥瓶子扔給他:「越大怪毛病越多,那你自己來,我去洗手,上好了就吃飯吧。」

望著江天的笑臉,顧雲聲又愣了神,之前那混亂的恍惚彷彿隨著笑聲又悄悄溜走了。他縱然此刻還是心中千頭萬緒不得要領,但又好像剛才那一刻只是個水泡,才浮起來,就消失了。

開始吃飯才曉得這一場架耗掉了多少體力。兩個人足足吃了一鍋飯,把所有的菜都吃了個精光,連湯都喝乾凈了,才心滿意足地癱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發獃。

顧雲聲嘆氣:「不行,我連動都不想動了。」

「我也吃太飽了。」江天皺眉看著自己變得沉甸甸的胃。

「那就早點睡,今天別看書了。或者我們打遊戲吧,上周才買的新卡帶。」顧雲聲熱切地提議。

他說完就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誰知道江天聽完點了點頭:「可以。」

「額……」顧雲聲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是說可以早點睡?還是可以打遊戲?」

「你不是買了新卡帶嗎?我也好久沒玩了。」

短暫的錯愕立即被歡呼取代,顧雲聲一把從沙發上翻下來,衝到電視機前面接遊戲機,在接線的間隙回頭:「最近我只要稍微玩一會兒我媽就吹鼻子瞪眼,難得他們都不在,今晚可以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直打到半夜一點,殺得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後來兩個人都玩得入神,乾脆從沙發上坐到地板,只恨沒枕頭給躺著。後來還是顧雲聲困得撐不住,打完這一關一甩手:「我太困了,先玩到這裡吧。」

江天似乎對此並不留戀,很快地從電視屏幕上收回目光,平靜地就不像連續投入地打了幾個小時的遊戲,接話說:「我也累了,想睡了。」

顧雲聲打了一下午球,又打了一仗狠的,幾乎是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起先他睡得沉,後來開始做夢,夢裡一片光怪陸離,又像是真切發生的。他夢見自己拉開一張弓,箭筆直射出去,射中的卻不是他最初瞄準的獵物,而是江天裸|露的後背。

他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連滾帶爬趕過去,要扶起江天來,手卻鬼使神差地先一步去拔那支長箭。箭身已經深深沒入江天左肩胛一塊,只剩慘藍的翎羽留在外面,但是他也沒怎麼用力,箭一下子就給拔了出來。

顧雲聲瞠目結舌看著一滴血也沒濺出來的創口在自己眼前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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