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水有清音

宋熙明

回到北京,夜色剛剛蛻變為灰濛濛的黎明。這裡溫度比南邊要低不少,空氣凜冽而新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鄧教授看調查資料,笑:「這不是你的筆跡,難道說你偷懶。」

我笑:「可不是,偷了好大一份懶。是那陸青野做的調查。」

鄧教授點頭:「吳方言區的人做這個才得天獨厚。她讀日語專業?我看她調查做得準確簡潔。」

我只是微笑:「她專業和日語毫不搭邊,不知道哪裡來的本領。」

「難得。現在語言專業培養一個學生多難。好多時候辛辛苦苦調|教出來,最終跑去做別的。」

工作突然忙起來。論文還新開了一門選修課,一周有三個晚上奉獻出去,跟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孩子講和歌。有時會一恍惚,若她在下面聽課會怎樣?大概是皺皺鼻子,對我十分不屑。

郵箱里有久尋發來的掃描文件,信中說這些資料得來不易,命我認真整理翻譯。我一愕,只有佩服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梅園草木圖譜》。

《梅園草木圖譜》掃描圖片並不清晰,而且原件歷經歲月銷蝕,已然斑駁殘損。那古老斷續的文字連綴成的篇章散發出幽寂氣息,彷彿透出一縷嘲弄的目光,取笑後人的淺薄不自知。

晚上把圖譜整理成電子書發給陸青野。她多歡喜,喋喋不休地訴說她夏季植下的石蒜球根抽出張牙舞爪的紅花,絲絲細蕊吐得好長。

我們談興甚歡。

如此熱愛植物的民族,因自然眷顧而有分明四季春櫻秋楓。他們以植物染衣製紙,在袂邊衣角繪製紋樣,瞿麥款冬白芨厚朴錦葵。

萬年之前他們的先民過著漁獵採集的原始生活,母系氏族公社繁榮期的繩紋時代,那一時的瓷器製造出強烈翻滾的渦紋,原始之中是巋然的威嚴,如若烈火熊熊。那一時正是我們的祖先亦在制陶,天蒼色的盤缽內是手牽手跳舞的人兒,狩獵、伐木、耕種、漁獵。

世界文明古國出現漫長的青銅時代,再進入鐵器時代,彼時我們的銅器與鐵器幾乎同時傳入日本,於是有了接下來的彌生時代。彌生陶器的人面瓶怒目圓口,雙臂微攏,是為禮器。彌生時代的銅鐸扁平如鍾,有橫帶紋渦線紋流水紋杏紋袈裟襷紋,刻畫了飛鶴麋鹿神龜瑞魚。同期是我們的漢代。嗬,漢代,大規模冶鐵,精細紡織的時代;《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的時代;《史記》和《漢書》的時代;出使西域,帶來西瓜、胡麻、石榴的時代;佛教傳入,黃老學說流行的時代,有了紙張的時代。

古墳時代的人物埴輪皆垂首佇立。男子佩刀戴甲女子扎辮裹麻。樂人雁列,武士執刀。白襦朱裳的巫女飛旋起舞。那一時的雕塑彩繪執迷紅色,硃色,日照初生之輝煌,血肉淋漓之慘烈。同心圓、蕨手紋、鋸齒紋、雙腳紋、直弧紋。波浪洶湧的大海載送死者到達彼岸。想起我們的漢畫。飛廉白虎蒼龍駿馬河圖洛書。土為祀夏以松商以柏周以粟。伏羲持矩尺女媧執圓規。佛雕鼻樑修長,眉如初月,臉寬圓潔凈,豐若滿月,指節修長,柔軟指甲狹長薄潤,足趺蓮花座。

古墳文化因著佛教傳入戛然而止。中宮寺的天壽國綉帳上寫滿漢字銘文。推古三十年聖德太子死去,皇后橘大郎女悲戚難繼從而製作綉帳兩幅追懷夫君。而政治史上的奈良朝,我們時當南北朝北魏隋唐的奈良朝啊,也自遷都平安京而轟轟烈烈拉開序幕。

讀書時和久尋到過奈良。奈良公園因黃昏的到來而漸漸靜寂,若草山麓放養的梅花鹿來到正倉院池塘之畔飲水吃草。樹木蓊鬱,千年不變,我們躡足輕行,唯恐驚破正倉院千年遠逝的夢境。

至今盂蘭盆節亢入雲霄的龍笛聲里猶能見到寶絡車上盛裝出行的宮妝女子。白粉敷面胭脂點口,眉心硃砂好嬌嬈。寶藍上襦,鮮紅絲絛,菱紋衣緣,赭色暗花半臂是六朝女兒的風情,湖水碧折襇裙是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婉致。還應執長柄白絹團扇,團扇團扇秋涼後是漢唐詩篇的幽怨。是盛唐風物與光華,我們只在殘損的壁畫供養人的眉眼衣褶里窺得半分。你聽杜甫所寫的長安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銀麒麟。唐畫的美人線條柔軟,姿容華貴,日本式的唐繪成了大和繪中女繪的先聲。另有風俗繪山水繪密陀繪,蘇芳色金銀山水繪箱的表面的重巒疊嶂,傳帝釋天曼荼羅上紅綠色調的飛天神女。《騎象胡樂圖》,赤衣童子在白象背上舞蹈,西域人擊鼓,二童子一人吹笛一人吹尺八。背後懸崖陡峭,飛瀑流泉,夕陽遍染,歸雁憩息。

尺八,管身較洞簫短而粗,音質拙樸蒼涼,管長一尺八寸得名,傳為唐代樂人所制。又是正倉院,奈良若草山下聖武天皇的倉庫正倉院,完整保存著整個唐代樂隊的樂器。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琴身螺鈿所用夜光貝產自南海,琥珀來自緬甸,黃金桿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將各國珍寶置於區區琵琶上,唯是盛唐氣魄。桑木阮咸,金銀平文琴,吳竹笙吳竹竽,卧箜篌。《東京夢華錄》說,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是李憑箜篌引的箜篌,今人獨識豎琴,何知箜篌?

歲月遷轉,貴族衰落,武士崛起,南北分裂,町人反抗,幕府更替,戰爭頻繁,竹姬羽化是嫦娥奔月的另版,鶴女織裳有田螺姑娘的異曲同工。檜木扇掩映下描眉染齒拖著長長十二單的宮人,擲雙陸玩金箔源氏物語繪卷貝殼的女房。吳女面,醉胡王面,春日例祭,是還有我們的蘭陵王,踏謠娘,作悲聲曰,踏謠娘苦,踏謠娘苦。賀茂祭的葵葉,菖蒲祭的蒲葦,撫子花開在屏風後,衣裳色彩異常繽紛絢幽曲,四時應景,春著梅色柳色櫻色山吹色,夏著藤色橘色楝色杜若色桔梗色菖蒲色,秋著菊色葉色紫菀色女郎花色,冬著水色枯色蟲青色。物哀余悲的趣味,黯淡,清寂,曖昧,繾綣。

青野說,記得渡邊淳一《失樂園》中一句:火光下的能樂看去別有一種意味。

能樂分序、破、急,序為起始,有如楔子;破為鋪展,「破題」之破;急為高潮跌宕之收束,有如「起承轉合」之「合」,餘韻霎收。我親見過能樂《楊貴妃》,聽得瞌睡矇矓,只記得衣裝繁麗,面具凈白,神情有如埴輪巫女,眼與嘴是空洞。

是時我們在風物雅靜的兩宋,珍器貯清泉,風爐煮龍團。坊巷間歌柳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樓台上擊鼓摧花,寶鼎香浮,一旋兒碧青綾裙的少女執牙板輕輕唱: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醉酒的漢子搦管揮灑:奇偉!淝水上,八千戈甲,結陣當蛇豕。鞭弭周旋,旌旗麾動,坐卻北軍風靡。夜聞數聲鳴鶴,盡道王師將至。勾欄瓦舍里搬演的是雜劇南戲,不以風雨寒暑,日日如是。教坊鈞容直毎遇旬休按樂,亦請人觀看。

青野說,最摯愛的是兩宋,最悲慨的是兩宋。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瘦石寒泉,冷雲幽處。哪有一個朝代如宋一般市井阜盛,物華人傑,又有哪一朝如宋一般山河破碎,滿目瘡痍。

青野忽而驚覺:「哎呀。」

「怎麼?」

那邊笑罵:「跟你啰唆這麼久,課還備不備?」

含笑之中意猶未盡,卻也就此打住翻書功課。過了很久聽見msn上有動靜:「子時已過,禁止熬夜,睡覺,欽此!」

我竟很聽話,乖乖收拾了睡覺。夜極安穩,清晨醒得也早,電話給她,她也已起來,笑說是個好天氣。我想想也笑了,這樣近如咫尺的意味很安詳。

自羅懿平之後,黃老師一直很抱歉,前前後後說了多次,宋老師啊這感情不但靠功夫還得靠緣分。功夫足了緣分不滿也成不了姻緣。要說一個成一個那還要自由戀愛幹嗎?媒婆們一對一滿嘴說去就得了。看這架勢好像做不成我的媒就不甘心似的。我連忙感謝,心想不敢再耽誤下一個羅懿平,說媒拉縴兒還是免了吧。

得空跟吳緯吃飯。從肯亞回來之後他升了科室副主任,孩子的事當然還懸空著。他苦笑:「虧她是個基督徒,借腹生子這樣的事也能想。」

「我看你們還是離婚吧。」

「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啊,怎麼你小子一開始就老勸我離婚?有那麼簡單的話這婚從一開始就根本結不起來。」

「那孩子怎麼辦?」

「總得經過我同意,不然長輩瞎鬧騰也沒用。你看呢。」

「不如抱養一個。」

「到底是兄弟。」他笑,「我和她商量過這事兒,她沒意見,還考慮到長輩的心理和我的面子,認為應該做個身體檢查報告,說她不能生育,隨便找個什麼病症,輸卵管堵塞之類的,和我無關,長輩們早晚該死心,外人也不好亂說。」

我一默。

他說:「你趕緊抖擻抖擻,拿出半分當年教人放風箏的聰明,早點把你那丫頭弄到身邊來。」

提到放風箏還是個典故。當初有個兄弟苦追一中文系女生不得,整天在樓頂上哀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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