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感彼柏下人

宋熙明

懿平跟我提及婚事。我坦白:「目前除了貸款買房,似乎一時無法將新房買下。」

她微笑如賢妻:「沒有關係啊,就北京這房價,誰家買房不還貸?好歹咱們還有固定工資拿,以後一起還唄,等我們孩子小學念完那會兒,也該還清了。」

我笑:「真對不住你。」

她臉色一變,沉吟不語。許久才一字一頓說:「熙明,我跟你在一起,並不因為你的家世——偌大北京,官宦豪門多得是。當然我也沒說我有那能力高攀。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她低下頭,突然抱住我,將臉緊緊貼在我背上,我聞見她身上的香氣,不願再聽她說下去,轉身安慰她。

她一笑:「哪怕是租房子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我笑道:「那我還不給你爹媽劈死。還有黃老師,一定拍手跺腳道,哎喲,這下捅婁子嘍,可把羅老師的終生大事給耽誤啦,居然找個老公連房子都沒有……」

「討厭!」她破涕,「我樂意!」

我找了幾篇資料準備去圖書館,她說也要去。她跟我在一起,比初見時要顯小,喜歡挽著我走路,我往往咳道:「小心給你學生看見。」

「看見就看見。」她非常滿足,「我恨不得他們全都看見。」說完了大概覺得失態,又小心移開話題。

而我卻始終不能與她坦然獨處。

我們接吻,彼此都極小心,淺嘗輒止,如同履行程序。

而我不能,的確不能,再繼續下去。她未嘗不知,只是靜靜坐著,握著我的手,輕輕摩挲。

我懂得她的隱忍與堅持,亦懂得她在愛,她不止一次對我說,熙明,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很好。我喜歡聽你說話,你做任何事我都覺得好。

我倦怠,喟嘆,許諾她,我們以後結婚,我定會盡職做丈夫,朝九晚五,讓你無須擔憂生活。

她笑,我要你愛我。

我一怔,笑,我只求做安穩夫妻。

她那麼失望,但依舊維持風度,答,安穩夫妻已經足夠。

有一夜留在學校宿舍翻譯書稿到凌晨,她忽而敲門進來,給我捎來夜宵。我笑:「你怎麼也在,這麼晚。」她手支著書桌邊沿,解下圍巾,臉上熱騰騰——要知道北京冬夜何其寒冷。她說:「知道你這時候會餓。」

宿舍結構與吳緯當初在醫院的那間房子相似,不過四十平米,我架了簡易床和書櫥,徹夜敲鍵盤。她陪了我一會兒到底困了,我不忍見她瞌睡矇矓,叫她去睡覺。她還要陪我,我說:「你白天還有課,陪在這裡我也寫不快,反而一面為你分心。」她順從,自己睡到床上去。我為她掖緊被角,又為她倒一杯水在床頭,她切切望我,我微笑:「還有一章未完,他們白天等著要。」

凌晨三點多,書稿終於完成,倦意也襲來,見她身體裹在被子里更加小一些,半張臉露在被子外,睡相非常安寧。

我擰滅檯燈,披上厚羽絨服伏在書桌上睡覺。如此到天明——發現自己在被子中,懷裡還有一隻熱水袋,睜眼四望,驀然看見她已梳洗整齊,笑吟吟說:「我給你買了早點,放在桌子上,我先去上課。」

我想起祖母的判斷,說她多好性情,我與她締結婚姻,將會是安穩的「過日子」,白頭到老。

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懿平:「我們年前結婚吧。」

她怔了很長一段時間,反問:「什麼?」

「我們結婚吧,就在年前。」我聽自己的聲音都變得沒有底氣。她笑起來:「好,我回去就跟爸媽商量。」

我很鎮靜:「你下課後了我來找你。」

剛剛收線又接到電話,是母親:「你爸爸現在在東京,病了,急需你過去一趟。」

我頭一嗡:「什麼病,幾時的事?」

媽媽語氣起伏,十分焦急:「是他助理剛剛打來電話,說人已經送到醫院,還在診斷。他談判剛剛進行到一半——」

「您先別急,我現在就回來。」

父親身體一向強健,每日跑步鍛煉,數九寒冬亦堅持冷水洗澡,半年雷打不動一次體檢,除卻血脂血壓偏高外,沒有任何疾病。我先自寬心,迴路上聯繫到經理助理,那邊人說,這次生意談得不順利,日方提的條件太刁鑽,另有一家競爭對手給日方開出更優惠政策,宋總昨天身體就有些不適,他吃了葯說沒事兒,但今天就昏倒了。

當日晚上我即趕飛機至成田機場。那位助理接我,告訴我父親是急性心梗,已經轉醒,不需要做手術,沒有大礙。

我到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兩鬢白髮,他已經蒼老,竟是我之前一直沒有在意。我以為他處處強悍,從來沒有細想有一天會看見他的老態。見面後有片刻沉默,他開口:「誰讓你來,我沒事。」

我答:「雇來的看護婦總沒有兒子周到。」

他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我坐在床邊,東京大醫院的病房設施齊全,氣氛溫馨。我問:「醫生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可以轉院回京。」

他答:「談判結束就回去。」

「這單生意就擱下吧,回去調養身體最重要。」

「沒事兒。你懂什麼。」他厭煩,「你先出去。」

父子對峙最為尷尬。我堅持:「沒有養好身體之前,您還是先不要上班。」父親卻出奇安靜,聽從了我的建議。經過醫生檢查准許後,我們一天後回到北京。

他命令將病情全面隱瞞,在阜外醫院住下後,只有母親一人來探望。母親將煲湯盛在保溫杯內送來,每日不重樣。她將病房收拾妥帖後又很快離開。

我問母親,難道他在外面沒有家?

母親答,我不知道。

我問,難道他一直單獨住在外面?

母親答,或許吧。

我怔怔,我曾以為他不愛母親,另有他人。他們離婚後,他又重築別院。可是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錯怪。

我從小因父母感情不和而痛心。他們離婚,我曾深恨他的殘忍,年近晚年還要拋棄沉默柔順的母親。

父親出院後,我才想起懿平。見到她後很抱歉:「突然有事,沒來得及和你聯繫。」

她嘆氣:「怎麼了?」

我笑:「沒怎麼。我已經看了幾處房子,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一起去看。」

「不要看了。」她費了好大力氣說,「宋熙明,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

她似乎得了某種鼓勵,滔滔不絕起來:「其實我在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了你。你每一場演講比賽我都會去看……不說這些。我知道你是法語系的,於是我二外就選了法語。我後來聽說你去了日本,我又去學日語。直到後來,我突然發現你竟也回到學校,我們竟可能做同事。是我,是我拜託的黃老師。我以為我可以和你結婚……熙明,我只想好好愛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熙明,不說了。」

「你消失的這幾天,我仔細想了我們的事。發現很可怕,因為你不愛我。」她看著我的眼睛,「熙明,你說,沒有愛情的婚姻,可能長久嗎?」

我答:「如果是我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

她笑:「不要了。我從來不敢要求你一點點……」

「你沒有把我們放到平等位置上。你完全可以要求我。」

「不說了。」她搖搖頭,「對不起,我到今天才想明白這一切。因為我害怕了。我無法想像我們的婚姻。」

這個女子從我生活中退出,我不知是惘然還是輕鬆。

我怔忡,好似要伸手抓住她,我喃喃:「懿平,你等一等。」

她已乾乾淨淨轉身離開,我們本來也無太多瓜葛。她垂目微微一笑:「什麼事?」

我怔忡:「對不起。」

她看定我:「不,你很好。事實上我現在已不愛你。跟你在一起事事謹慎,瞻前顧後,總怕自己做得不好。太累。」

我心一種鈍痛,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辜負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無意再談,揚手道再見。好大氣,如初見時一樣,盤髻,套裙,姿態典麗。她應該是對的,唯有離開我,才是真正的羅懿平。她不該在我陰影下生活,一時間我彷彿又老去一截,內心枯涼,強自打起精神,雙方父母那邊還要交代清楚。我會承攬一切罪責,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為懿平做的。

後來有一天,我在日研所查資料,出門時碰見幾個學生,他們圍著我詢問書目,漸漸談到柿本人麻呂松尾芭蕉隆達小歌蓮月尼永井荷風大江健三郎夏目漱石,又說到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我欷歔。

空氣冰冷堅硬,和學生們互道再見,走下台階,繞過一叢枯萎藤木,抬頭看見羅懿平,與一個男人走在一起,那男人身材筆直,肩膀圓闊,她小鳥依人,笑容舒展——我是否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笑?直到他們和我走過才想起,就是那個西語系的龔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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