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端然有憂色

宋熙明

清晨突然有電話,居然是陸青野。

「你們訪問團什麼時候走,我可還有資格做翻譯?」

「真及時——我正準備去中介公司找翻譯。」我說,「刺繡訪問團在上海,我下周一就過來,下周一上午八點之前你直接去浦東機場,所有手續我為你辦好。」

「這麼巧。」

「明天面談。資料我發到你郵箱,你去看一看。」

東西已收拾好,現在要做的是把昨天請的翻譯辭掉。自己也覺奇怪,為何要如此善待她。一個初學法語兩年的非專業生,法語水平又能高到哪裡去。

之後在浦東機場見到她,我剎那意識到,她身上有一種力量我太熟悉。那橫衝直撞的勇氣,與久尋十分相像。

「你好。」她束馬尾,襯衫長褲,青春逼人,「沒有吃早飯?」

「你怎麼知道。」我一愕。

她吟吟一笑:「我猜的。嗯,吃這個。」

「粢飯糰?」我咬一口,糯米很甜,裡面裹一截油條。

「從我家那邊買的,那家店四點就開門了。」她看看天色,「還在下雨啊——我都怕趕不及。不過還是比你到得早。哎,你吃出鹹味和甜味沒有?」

「嗯。」

「甜的是芝麻加白糖,鹹的是油條。」她揚頭,忽而又小聲問,「資料上說這次訪問團要帶顧綉作品去參展?」

「嗯。」

「天。」她以手按胸口,「有顧綉老師跟過去嗎?」

「沒有,顧綉老師本來就極少。」我說,「去那邊吧,跟大家認識一下。」

「這是隨團翻譯小陸。」

「老師好。」她恭恭敬敬招呼,團里全部是刺繡師傅,清一色中年婦人,見了她很喜歡。

所有手續辦好,我瞥見她在一邊埋頭看資料,喊她兩聲也不應。

「喂,出發了。」

她像鹿一樣躥起來。

「飛行時間有點長,好好睡一覺。」起飛前,我對還在看資料的她說。

「沒關係,我身體最好。」她翻過一頁資料,換了句法語,「真沒想到可以去法國,謝謝你。」

我們在雲間穿越十二個小時,抵達戴高樂機場時是巴黎時間的下午五點半。現在法國正在夏令時,與北京時差是七個小時。陸青野精神不壞,把兩份飛機飯吃得乾乾淨淨,還睡了一覺。看她神采飛揚,只覺年輕真好。

中國文化中心的負責人前來接待,此次交流屬非官方活動,主要是在巴黎展覽館的中國展廳展出數百件刺繡珍品,並讓團內刺繡老師現場講解中國刺繡之法。

自零三年法國舉辦中國文化年開始,兩國文化交流一直比較頻繁。所以儘管這次藝術交流規模很小,我們還是受到接待方的熱情款待。

因為長途飛行,又加上時差,團里人大多睏倦疲憊。去賓館的路上,聽見陸青野喃喃:「la Seine,la Seine!」

是斑斕的塞納河。她像孩子一樣伏在車窗口。巴黎的夜色起來,極藍極深,燈光完全蓋過月色。

她轉過頭與我用法語說:「像夢一樣。是上天安排的禮物。」我聽她的發音與表達,不由微笑,她令我驚奇。

次日起來,她容光煥發,竟然沒有時差的影響。她換了灰色襯衫,馬尾解散,是一肩極細密的發。

每年八月中旬,不少巴黎人都會外出避暑旅遊。那年夏天在巴黎,驚奇地發現喧嚷爛醉的巴黎居然清透安靜得能彈出聲音。朋友笑我去錯了時間,但我還是享受到巴黎極其難得的清靜。現在快到八月,博物館不可能熱鬧。但「中國刺繡」的廣告打在外面,畢竟也能吸引來人。

更多的時候,我寧願站在一旁任由陸青野講解。

法國人顯然對展出的刺繡興趣極大,有的甚至舉起放大鏡查看:「不是顏料,是絲線?」

她點頭,指著一旁蘇綉老師手中的絲線說:「這些精美絕倫的作品全由此綉成。」

驚呼。

她唇角微揚:「刺繡時每一股絲線還會按情況分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甚至十二分之一。」

蘇綉老師拉出一根細線展示。法國客人看了半天才在空氣中發現那細如髮絲的線。

「已經算粗的了。」她引導眾人去看幾幅顧綉作品,「譬如這幾幅——請看這裡的葉子,是把一根絲線劈成六十四份繡的。」

他們驚訝無比。

「所以一幅成品,至少要綉一年。」

中間過程有好幾句很難翻譯,我為她補齊,她看起來很緊張,遠不如專業翻譯的從容自如。

半天下來,她在我面前鬆了口氣:「對不起,我僅僅過了中級口譯。」

「真不明白一個非專業生居然這麼快就過了法語中口。」我說,「已經非常好了。」

「這話聽起來像安慰,充滿寬恕的意思。」她笑,「感覺比上次翻譯難得多。」

「因為中日文化素有淵源,彼此理解起來要容易些。」我也笑,「你真的太賣力,給你的資料上也沒說什麼把一股線分成許多股吧。你就是跟我用中文解釋刺繡奧義,我也未必都聽得懂。」

「我激動起來就會忘記我在說法語,滿腦子都想努力表達,想告訴人家更多。」她垂下頸子,「但是好遺憾,我水平太低。希望沒有為你丟臉。」

「好孩子。」我由衷道,「你太像一個人。那個人和你一樣充滿能量。」

「誰?」她聰明極了,「陳久尋?」

我坦然承認。

她露齒一笑:「要是我法語說得像你這樣好,我一定還會講顧綉歷史,講宋綉……」

很奇怪。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藥瓶放在包里沒有動。

清早起來,陸青野來打招呼,一眼看見我床頭的藥瓶:「你怎麼也吃這個?」說罷很快道:「我有時也吃。不過,最好還是運動,鍛煉,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想睡不著都難。」她嘻嘻笑道:「要多多鍛煉哦,不然身材很快很快,就臃腫難看了。」

這丫頭。

陸青野

巴黎的天氣有些反常。今天突然降到十六七度,還有小雨。

「bon appétit.」餐廳服務生端來長棍麵包和咖啡,滿臉是笑容。這是餐前法國人最愛說的「祝你好胃口」。

這是交流訪問第二日,刺繡老師們的現場展示只需有一天,所以她們接下來有兩天時間自由觀覽巴黎。綉藝師們都是第一次來巴黎——雖然她們的作品早已展銷海內外。

「巴黎的咖啡真難吃。」我吐吐舌頭,「苦就罷了,居然還酸。」

宋熙明笑:「巴黎這麼多人喝咖啡不是品嘗味道,而是享受浪漫。」

「浪漫簡直是奢侈罪惡的代名詞。」

他一垂眼,又深究看我:「陸青野,你到底認不認識久尋?怎麼你們的話也說得一樣。」

「啊哈,真幸運,猜對了你的『念念不忘語錄』。」我刻薄,「我怎麼會認識她。」

「她也是江南人。」

「江南。」我取笑他,「你們這些人——江南早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意淫對象,哪裡有什麼江南,無非是死掉的詩詞臟掉的河水坍掉的園林,我的天啊!原來是錦灰堆似的江南。」

「你這張嘴。」他驚奇,「你有男朋友吧!早晚被你氣死。」

「我才懶得氣他。」我笑,「對於天真良善之輩,我極有仁愛之心。同時我也最樂意打擊你這類天資優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短袖襯衫畢竟太冷,走出門我打了個寒戰,他讓我等一等,不一會兒拿來一件外套。

「好難看。」我揶揄。

「不|穿凍死你!」他板起面孔。我突然覺得他可愛,是我之前與任何一個人在一起時都沒有的感覺。

那日下午收工很早,雨將停未停,回旅館時發現綉藝師們已經購物歸來,雖只購入若干小禮品,卻都十分滿足歡喜。

宋熙明問我:「明天晚上就回去,你有沒有什麼要買的?」

我說:「有的。」

「要打電話回去?」他看我拿手機,我點頭。他遞給我電話卡,「這個便宜得多。」

電話卡上有五星紅旗圖案,右邊是分別豎寫「中國卡」與「china card」。

我道謝,慢慢踱到旅館樓梯一側,撥通家裡的電話。

「桂信嗎,我是青野。」我疾疾地說,「對不起到今天才跟你聯繫,家裡都還好嗎。」

那邊桂信極驚喜:「還好,我都按你吩咐地做了,你媽媽睡得很好。怎麼樣,巴黎不讓你失望吧?」

「我哪敢對巴黎失望。」我放心下來,「謝謝你。」——那日無意跟桂信提起隨團做翻譯一事,她一下子叫起來,為什麼不去?你家一切交給我好了!這樣的機會哪裡天天有?不珍惜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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