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家何處住

宋熙明

上海五月的陽光極好。賓館窗戶合葉鐵鏽斑斑,擰開時頗費力氣,沾一手紅褐色銹跡。外白渡橋就在視野里,橋下流水緩緩,有航船。我們下榻的上海飯店歷史要追溯到殖民地時期,灰牆斑駁,是都會的傳奇風骨。

父親敲門。

「吃飯了。」

「一定要去?」我對抵滬之後的商業談判毫無興趣。父親正與上海方面同做一個工程,談判方是日本某材料株式會。鬼子的狡獪精明,我早在日本念書的六年里已充分領教。若非父親強制命令我來旁聽見習,我肯定不會丟開手頭工作跑到這兒看談判。

「人家在樓下等。」父親面無表情。

我關電腦,無奈尾隨。

午餐在棗樹林素菜館,地方清靜,店堂朗闊,閣樓上別有洞天,盆栽東南亞植物蔥蘢茂盛至不真實,路過時我悄悄掐了片葉子,綠汁兒,是活的。來人都是談判雙方領導,沒叫翻譯,我臨時充數,盡量做到信雅達,氣氛還算融洽。桌上幾樣冷盤已安置。我一向不喜歡寺廟的素食,好端端做成葷菜樣子還調成魚肉之味,十足的意淫。既然食素便要清心寡欲,要麼就大魚大肉來個爽快。小時候隨父親到香山卧佛寺禪房喝茶,父親教我下圍棋,寺里呈上素點——所謂素腸素雞一類,父親說做得不錯,我一看心中大惡,那時候還不會運用「意淫」一詞評價。不過這家素菜卻很清爽,乾乾淨淨的豆腐布丁、山藥泥、紅棗蓮子湯。

有個日本人嘗一筷子山藥泥,贊了句「おいしいたべもの」(美味),又大有興味地問是什麼做的。我正要解釋說「山藥」,卻聽旁邊有個清澈的聲音:「やまのいもですね。」(是山藥啊。)

標準的東京音。

果然是被東洋文化浸淫的上海,想起初到浦東機場,報時語言中竟有日語,首都機場都沒有。如今連這小餐館也卧虎藏龍。我看一眼那快嘴服務生,瘦削清爽,淺草色交領右衽統一制服,一截手腕露在寬袖外,懷裡抱著菜單。

都說日本中年男人趣味詭異,偏好Loli,這話絲毫不假。幾位日本客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到那女孩兒身上,除卻讚許,似乎還別有深意。恰好有菜上來,女孩兒不卑不亢,用日語略作介紹,我聽見她解釋「腌篤鮮」是「產自江浙一帶特別惹人鄉愁的特製美味竹筍」,不由一笑,真是聰明。日本客人興緻大起,有一位甚至問她姓名。她笑而不語,望向我,我一怔,不由自主開口:「在中國,陌生男性詢問少女姓名彷彿不太禮貌。」日本客人即刻收斂,正色道歉。正巧有個略年長的服務生過來侍湯,女孩兒以中日雙語各道「用餐愉快」便退到帘子後,諸鬼子方將注意力轉移到一桌色味俱佳的素食上。

一位上海叔叔介紹,這家素菜館的主人是一對篤信佛教的夫婦,他們遊歷東南亞各國,在印度學會正宗素菜的烹飪之法,回上海後就開了這家餐館,所得利潤全部捐給佛教協會。

我翻譯,說到「印度」一詞,心驀然「咯噔」一聲。

有一年夏休,她簡裝出行,買了張東京去新德里的機票,中途轉機上海,撥我電話,笑嘻嘻對我說江南方言,軟糯糯極動聽。我根本聽不懂,只隱約記得一句「我歡喜儂」,當時懵住,對方已收線。直到日後看侯孝賢的滬語電影《海上花》,剎那電光石火,情緒凝滯。一周後她從印度回來,人瘦一圈,皮膚愈皎白,前前後後分小禮物給同學,我在一旁,唯獨不贈我。轉身時她卻突然走來,周遭無人,直直吻我,在我耳邊低聲清晰道,我很想念你。

「熙明?」

父親見我走神。

「對不起。」我以銀勺挖開豆腐布丁,若無其事。布丁上綴著血珠一樣的櫻桃。

她愛吃櫻桃。

我凝神,禁止自己再想到她。

我以為自己可以。

一碗糖南瓜羹甜美細膩,北地難見此物。還是她,曾告訴我,在她小時候,家裡庭院種有蔬果花草。秋天南瓜成熟,母親就在院中刨南瓜皮,非常用力。南瓜切開,去子,放入鍋中蒸爛,和糯米攪拌,捏做南瓜餅。加幾粒桂花香氣更盛。

席散後鬼子們意猶未盡。但談判之事不可妥協。中方繼續周旋,堅持原方案不動搖。鬼子領導總算沉吟不決。有戲。我在一邊玩味眾人表情,感覺又緊張又碌碌。時近黃昏,結果猶懸而未決,我都沉不住氣了,恨恨想不同意罷了,換處地兒合作也不壞。眼瞥見父親穩如泰山,又覺慚愧。談判如戰爭,商場如戰場,果然。上海這邊請的翻譯是個年輕女孩兒,直發、套裙、笑容可掬,相當專業。我眼觀鼻鼻觀心,耗著吧。

後來父親對我總結,有時候,對決巔峰比的就是耐力與鎮定。誰冷靜到最後就是贏家。

這句話他說過幾次。自小我就被他教育,不可輕易流露感情,不可輕易動搖。不可讓對方窺探你的內心。要以堅冰包裹自身。

是這樣嗎。然而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不流露情感無非是逞強,口訥。

若當初我不逞強,不口訥,是否可以將她留住。

那場談判最後以鬼子讓步而告終。我們的人不動聲色,只微笑說,今晚包船游黃浦江吧。

賓主盡歡,我無心情。江風細細,兩岸輝煌。鬼子們紛紛取出數碼咔嚓咔嚓。無論如何,他們面對幽寂江水與灰藍夜空,神態還是謙恭謹慎的。

因為我們的天空如此遼遠蒼茫。

談判順利,上海這邊留大家多玩幾日。出於禮貌,我們遷延一天。父親不許我單獨行動,命我同去。金茂大廈、東方明珠,我們這些外鄉人走馬觀花。那日天晴,能見度高,據說從金茂大廈的望遠鏡中可以見到倫敦、紐約、東京。日本客人投幣觀看,很有興趣,他們也叫我看,我湊近過去,只一片茫茫。

誰說能看見倫敦、紐約、東京?

其實也不需看這麼遠。我只要看到一個毗鄰上海的水鄉市鎮,叫做青綿。那是她的家鄉。每一次她提起青綿,眼神都會含滿溫柔。

「最好的是暮春,所有的梔子都開了,香得快死過去。」久尋說。

陳久尋。我不可遏止地想念她。

曾經有一部言情電視劇,在台北的女人愛上烏鎮的男人。兩人相隔千里。女人做了個夢,夢見造一座高塔,爬上去,就能看到烏鎮,以及她的男人。

「因為地球是圓的!」那可愛的女人說。

停。宋熙明。不要再想。

日光刺目,眼球酸痛。

「這是世界第三、中國第一高度的金茂大廈,建於1999年初,是上海的標誌性建築……」流利的東京音。

「您可以通過這裡的望遠鏡看到紐約、倫敦、東京——今天天氣很好呢。」

「這位先生?」換成漢語,似乎在叫我。我訥訥轉身,意識到自己在望遠鏡前發獃,於是讓開。這女孩兒露齒一笑,兩枚尖尖的小虎牙,牙肉粉紅。

女孩兒手裡舉著一面三角黃色導遊旗,新手啊,解說這麼賣力。跟在她後面的鬼子們對望遠鏡興趣不太大,卻對展廳牆面上鋪展的大幅書法興味盎然。

「這是什麼文字?」一鬼子發問。

「呃,一種古老的文字,中國古人刻在烏龜殼或獸骨上,用來占卜。」女孩兒雲里霧裡地解釋,越來越吃力,呵,不知道「甲骨文」這個單詞吧。我繼續聽她解釋:「うらなう(占卜)……」鬼子們雲里霧裡:「のろうですか?」(是詛咒嗎?)我暗笑,插話:「きっこうもんじですよ。」(是甲骨文)日本年輕一代也是被肯德基麥當勞喂大的,並沒有我們想像得那樣對古典文化了解甚深。過去在那邊,和房東大叔聊天,談到《源氏物語》、《平家物語》,他也支支吾吾,非常茫然,只說在中學課本上學過選段。不過他倒是知道魯迅,提到這個名字就端然肅敬,一臉崇拜。

那女孩兒表情一松,卻轉頭朝我瞪了一眼,更賣力地介紹其他幾幅書法:「れいしょ(隸書)、ぎょうしょ(行書)、そうしょ(草書)……」她還用了「こくすい」(國粹)一詞,鬼子們敬服之情溢於言表,女孩兒朝我眨眨眼,好像在向我證明辭彙量之大。我笑笑,隨父親一行走開。

「那不是昨天棗樹林的服務生嗎。」我們這邊有位日本客人突然說,很激動的樣子,「原來是導遊啊。」

哦,難怪聲音很耳熟。女孩兒一揚小旗,領走身後那批鬼子,還不忘向我一撇嘴。

次日清晨,父親與我返回北京。

他與母親已離婚,是我在日本讀博士前期時的事。所有人都瞞著我。待我回來,父母已分居很久。

父親的新居我不曾去過。我與母親仍住在原處。父親送我到樓下,也不上去,只是命我把從淮海路買的高檔套裙捎給母親。

我開門,母親劈頭第一句話便是:「有個日本女人在找你。」

我一怔。

「她給你留了字條。」母親面無表情,遞過字條就拿著花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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