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惶恐不安

親愛的錦:

我感覺身體越來越疲憊,我知道這是因為孩子在我的體內日漸地長大,而且他又那麼好動,每天都不停閑,總會在我寂寞的時候,弄出點動靜來,讓我感覺到他的存在。

喔,對了,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啊啊地大喊大叫。他在我的身體里,卻始終賴著不肯出來,我疼得淚都快流幹了,他還是沒有動靜。就在護士們拿著手術刀,要在我的肚子上劃一個小口的時候,他突然就出現在我的面前,還嘻嘻笑著,頭髮像你一樣烏黑濃密,屁股溜圓,站起來的時候,翹起他的小雞雞,而後不管不顧地朝護士們撒起尿來。

我在網上查到,很多孕婦懷孕的時候都會做夢,而且會夢見自己懷的是男是女。我不知道這樣的夢準確率是大是小,但我卻總是固執地認定,我肚子里懷的是個男孩。

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被飛機丟落到一個山上,風很大,我突然就覺得肚子很疼,好像要生了,依然是難產。我掙扎著,哭喊著,希望有人來救我,或者肚中的孩子快一點降落下來。我記得我在夢裡生到身體快要虛脫,幾乎快要暈死過去了,然後便聽見轟隆一聲巨響,一塊石頭朝我滾路下來。我啊一聲大叫,順著山坡滑落下去,最後我被一株大樹擋住,而那塊追趕過來的石頭,卻變成了一個壞笑著的男孩。我低頭看自己的肚子,那裡空了。而那個男孩,卻在風裡忽地長高長壯起來,最後竟然變成你死去的那個孩子的模樣。他站在那裡,笑著喊我「媽媽」。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的年齡,便忽然醒了。

錦,我相信肚子里這個孩子,一定是個男孩。他長大了會像你一樣有深邃的眼睛,一米七八的個子,古銅色的肌膚;走路很快,能夠追得上他的女孩子一定是最優秀的;在大街上走著走著,會突然扯起嗓子,唱歌給我聽,並絲毫不介意別人的眼光;攬著我的姿勢,就像攬著自己的寶貝女兒;路上遇到有男人欺負女孩子,他一定會上去將他們狠狠教訓一通;沒有吸煙喝酒的惡習,卻會記得在一切與我有關的節日里,陪我喝幾杯酒;夏天的時候,他會陪我去路邊的大排檔,我們大快朵頤地吃水煎包喝小米粥品小冷盤,遇到有賣花的姑娘他會叫住了,送我一枝開得濃烈的玫瑰,併當著很多人的面,吻我的額頭,說我愛你媽媽。

錦,你曾經為我做過的一切,他都會替你重複給我,而且會一生一世地重複,永遠不會厭倦。每次這樣想起,錦,我的心裡,都不會對你曾經的無情,再有絲毫的怨恨。我想我要謝謝這一段愛情,不管怎樣,它給予了我一個能夠一生有愛的生命。

錦,其實這一段時間,不只是肚中的孩子讓我疲憊,還有其他的事情,煩擾著我。先從哪兒說起呢,我的腦子裡一團亂麻,那麼多人糾纏著我,讓我像一個困獸,跳脫不出。

黎落落和費雲川去雲南旅行度蜜月去了,偌大的上海城,沒有了他們,我便感覺似乎只剩了我一個人。臨行前黎落落髮了一條簡訊,說:小白鼠,好好孕育我們的孩子,等我回來,我要給他帶一大堆禮物來。嘿,能拐個美女來給小兔崽子當媳婦更好啦。我沒有回覆黎落落的簡訊,錦,不是我不大方,不能夠坦然地祝福他們,而是我覺得黎落落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祝福,只要能有費雲川,即便是所有人都跟她斷交,她也不會覺得難過或者寂寞。

錦,我忘了一件大事了,我的父母終於,終於離婚了。寫完這句話,我長長舒了口氣,好像有一個大的任務,終於完成了一樣。這在我心裡,的確積壓了太久,我一直都期盼的結果,就是他們能夠離婚。父親可以娶狸藻為妻,好歹讓這一生最後的幾十年,不會虛度。

這個消息是姑媽打電話告訴我的,她急吼吼地說父母正在趕往民政局的路上,肯定是去離婚的!她以為這個結果會讓我著急上火,或者匆忙趕回家去,勸他們復婚,制止他們的這種荒唐行為,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在龍十崖鎮上製造新的飯後談資讓人笑話了。沒想換來的只是我輕描淡寫的一聲「哦,知道了」。姑媽幾乎朝我吼了起來:你就那麼願意讓你們家人天天被左鄰右舍嚼舌頭根啊?!你還嫌你們家給鎮上添的佐料不夠是不是?!對了,我還忘了質問你,聽說你懷了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是不是?!我告訴你,儘管我不是你爸媽,你要真這麼做了,你別回家來,我們親戚跟你丟不起這個臉!

我剋制住自己的脾氣,平靜道:可是姑媽,我懷孕與否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你們覺得我們一家人給你們丟了臉,你們可以跟我們家斷絕關係就是,何必苦撐著既想有榮耀了跟著沾光,又不想碰了一身晦氣呢?

姑媽想必在那邊氣得渾身發抖,因為她幾乎沒有力氣沖我再吼,便忿然掛斷了電話。我有些疲倦,昏沉地睡了半天,起來百無聊賴,便打開電腦,而後便在我的信箱里,看到了弟弟發過來的一封信。信是黏貼在附件中的,看上去很長的樣子。我下載下來打開,就看到了這封幾乎一句一個嘆號,隔幾行便是對我冷漠進行控訴指責的長信。

我的猜測沒錯,讓母親最終同意離婚的果然是經濟上她沾了便宜,至少,她沒有吃虧。父親不只將整個房子都給了她,還將銀行卡里四分之三的積蓄讓她取了去。哦,應該說是母親強行取了去。用不著父親主動掏出來,她早就已經將父親的私房錢全部清點過了,她開的那個小賣鋪,早已經將她歷練成一個最幹練麻利機敏警惕的會計、刑警、偵探,在經濟的掌控能力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比得上她。她能夠一隻眼絲毫不差地點錢,一隻眼窺視著來家裡找父親看病的女人,就像一隻狼狗窺視著從門口鬼祟經過的小偷、強盜或者妓|女。

父親基本上是凈身出了戶,不過他跟母親也沒有白混這30多年。他從她身上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一些經商的本事,儘管對於他來說,這點本事是強迫性注入,並不是他的個人所好。他前幾年在鎮上開了一個診所,當起坐診大夫,雖然大家有病都開始去縣城的大醫院看,但他這點醫術,也還能度日,不至於離婚後就窮困潦倒,無以度日。我想這也是他鼓足了勇氣堅持與母親離婚的一個經濟上的支柱。

弟弟說,母親的叫罵聲,持續了有一個月的時間。這聽起來有點像牆頭上發|情的某隻母貓,找不到情慾的出路,便只有不停息地在牆頭上走來走去,並喵喵地叫著春,期待隱在暗處的哪只公貓能夠出來回應一下。父親當然是一如既往地用沉默對抗她的叫囂,他顯然知道這是對抗女人最有力的武器。所以他沉默對抗了她30多年,並在快要勝利離婚的時候,在她最惡毒最難聽的詛咒里,依然閉口不反擊她一個字。

這一個月里,我想母親一定疲憊不堪。她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那道橫在心口的大壩,馬上就要決堤,將她所有的毅力之石全部衝垮。她這30年費力經營的婚姻的農田,也即將被大水淹沒。但她還是要做這最後的一搏,即便是不能夠攔住父親邁向狸藻的腳步,至少要讓他身敗名裂,並且沒有分文。

但她不知道,父親早已經做好了被她抽干骨髓血液的準備,所以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都不能夠阻止他堅定離開的腳步。

弟弟說,母親幾乎每天都跑到鄰鎮的那條河邊上哭,厚著臉皮扯開了嗓子哭,就像死了男人的寡婦,或者雇來哭喪的女工,那麼賣力,讓人絲毫不懷疑她的真誠。鄰鎮去縣城做小生意的男人女人們,每天夕陽落下趕回家來的時候,總會看到母親蓬鬆著頭髮,光著大腳,挽著褲管,指桑罵槐地詛咒說全天下的男人都嫖娼去了,也沒人上那小婊子的床,讓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想男人想瘋掉,爛掉,被螞蟻吃掉!最好,是現在一出門就被海水沖走,被大風颳走,被暴雨捲走!

男人女人們像看一場精彩的地方戲,每天經過河邊時,都會在河對岸,看著對面的母親,聽她一套又一套滔滔不絕地變換著罵人的花樣,就像聽一個馬戲團的小丑在舞台上翻滾騰挪,夸夸其談。台上的人,被人群圍著,罵得唾液橫飛;台下的人,則同樣享受著罵人者的快意恩仇。

我相信待在家中很少出門的狸藻,一定聽到了這樣響亮的叫罵聲,或者早在第一天,就有人越過矮矮的圍牆,傳播給了她。她坐在樹下,給父親編織著秋天的毛衫,臉上帶著淡淡的喜悅,那些流言於她,不過是些鳥叫,或者蟲鳴,在院子里聽見了,不僅不會煩惱,反而會給靜寂的生活,平添一些樂趣。

聽說母親在即將去與父親離婚的前三天,還曾經扛了一個棍子,試圖到鄰鎮去與狸藻拚命,當然是被左鄰右舍拉住了。他們說何必呢,都這把年齡了,況且你跟一個名聲不好的小寡婦一般見識,不也把自己等同於小寡婦了嗎?這句話算是把母親給勸住了,但我相信真正讓她止住的其實是她並沒有多少的人來同情,大家都等著看她的熱鬧。她鬧得越凶,龍十崖鎮上也便多一些街頭巷尾的笑料。假如她不是來自山西,而是像很多女人們一樣,娘家就在本地,那她肯定會叫上自己的兄弟姐妹,拿著棍子、笤帚、鐵杴等工具,浩浩蕩蕩地開到狸藻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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