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徹夜失眠

親愛的錦:

我本想在走完所有留下你我痕迹的地方,再寫這封信給你,可是今天回來,我在窗前流淌的蜜色黃昏里坐下,看著對面那棵在暑氣里躁動不安的椿樹,呆愣了半個小時,終於還是忍不住,打開電腦文檔,寫信給你。

錦,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忽略的一個地方,是你的家。它在1號線地鐵的最後一站。我曾經許多次想要走近一點看看,都忍住了。我只是在送你抵達站台的時候,站在出站口的台階上,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你穿過馬路,走過上坡的草地,再一路直行,直至在倒數第二棟樓的拐角處消失不見。

有時候我會看到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帶著你的小女兒出來接你。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女兒,總是像我一樣,掙脫開老人的手,飛奔著上來抱住你。你也會孩子一樣奔跑過去,邊喊著「寶寶」,邊伸展開老鷹翼翅一樣的手臂,將你的小女兒一把舉起,並用粗硬的短髮扎著她柔軟的下巴。她在你的手中,快樂地撲騰著四肢,又咯咯地笑個不停。而旁邊那個老人,則慈祥地看著你們,並走上前去,將孩子身上的灰塵,輕輕撣落。

錦,如果那個老人,換成你的妻子,我想我的心裡一定會升騰起濃郁的嫉妒,可是我卻從未碰到過你的妻子。我曾經猜測她是懶得下樓,或者在家裡忙著為你做飯,再或她更喜歡站在高樓上,深情地眺望你和孩子大踏步地向她走來。但我卻從未想過,她會以那樣衰頹的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

今天我在1號線地鐵里來回坐了兩個多小時,看著各色男女上上下下,消失不見。我將視線穿越一張張蒼老的單純的風騷的滑稽的冷漠的嘻笑的色情的臉,試圖將你從這些面孔中間,剔除出來。但我還是怕與你視線相撞的那一瞬間,我擔心那會像巨石引爆,石塊飛濺中,將我砸得遍體鱗傷。

我最終選擇了更安全隱秘的方式:偷窺。我走下1號線末端地鐵口的時候,在強烈的光線里有些暈眩。我看著那條熟悉的用視線撫摸過千萬次的小路,竟是有些害怕,似乎踏上去,沿著草地一路而上,抵達的不是你的家,而是一個神秘莫測變幻萬千的島嶼。

我先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我不能準確判斷她的年齡。她的面容憔悴蒼白,像一個長年不見陽光的病人,或者一株長在背陰處又沒有蝴蝶路過因而無法綻放的花朵。她的手指瘦削無力,仿若一截枯死的樹枝,在陽光里孤寂地隨意丟著。我從她的面前經過,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眼睛空洞地看著不遠處草地上的一小片陽光,沒有悲喜,好像坐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她的魂魄,早已飄散到某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如果不是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沖著她高喊「媽媽」,錦,我想我不會將她認作你的妻子。那個女孩,扭頭過來,沖著我甜甜地綻出笑容。我從她唇邊的一顆小痣,認出了這是你的女兒。我迅速地走開去,躲在一大株黃刺梅旁邊的木椅上,假裝打手機遊戲。

你的女兒一迭聲地喊著「媽媽」,又爬上她的雙腿,用胖胖的手臂環住她的脖子。你的女兒嗲聲嗲氣地不斷懇求著:媽媽,你帶我去草坪上玩,你幫我吹蒲公英好不好?可是你的妻子卻是始終在茫然地看著什麼東西,沒有給女兒一句回覆。

小女兒生了氣,撒嬌似的用小手拍打著母親的胸脯,邊拍打邊叫喊:媽媽壞,媽媽不陪我玩,不是好媽媽。

在我還沒有看清你的妻子有什麼反應的時候,你的女兒已經被她用力地扯開且扔到了小路對面的草坪上。孩子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她的臉上,也像是被草坪上的蒺藜或者玻璃碎片劃傷了,鮮血已經流淌出來。那一刻,這個被母親拋開的孩子,像一片冷風中的樹葉,劇烈地抖動著雙肩,絕望地大哭。

我看見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急跑過來,可是老人還沒有到達草坪,你的妻子便兩步跨過去,抱起孩子,毫不留情地將巴掌啪啪地打在孩子的身上。我聽見她一邊無情地狠狠地打著,一邊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再哭就打死你!你別想把我的寶貝小哲趕走!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小哲!!

小哲是你去世的兒子的名字。錦,我以為這麼多年你的妻子早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而今才知道,這個創傷在她心底留下的痕迹,原來如此之深。她青筋暴露的瘦瘦的脖頸,因為這樣突然而至的暴怒,似乎要折斷了。我在她將過來勸阻的老人也一下子推倒的時候,知道她已經很難再走出來了。她的靈魂落在原地,而軀殼卻被時間撕扯著向前。時間走得愈遠,那麼她的身體衰老枯萎的速度也愈快。她註定要成為被創傷徹底擊敗逼瘋的女人。

社區里的護士很快地過來,給她注射了一針鎮定劑。我看看時間,猜測你很快就要下班回家,或許護士已經和你通過電話,你正在趕回家來的擁擠的地鐵里。

我繞過你哭泣的小女兒,或許是你母親的老人,還有兩個鎮定自若注射針劑的護士,匆匆地離開。錦,我一路走著,一路難過,我為自己在你的痛苦面前無能為力而難過。我本以為我可以給你帶來快樂,到現在才發覺,其實你一直孤單地走在生活尖銳的碎片之上,無人可以伸手相助,將你拯救出來。我,或者是你那一出生就註定是情感替代身份的女兒,所帶來的都不過是短暫的歡愉。你的時刻會瘋狂的妻子,會一次次將你從短暫的平靜中拉進絕望的深淵。除了你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幫你打敗容顏慘烈的破碎生活。

錦,這一段時間,我已經坐公交5次路過你上班的地方。我還下車,在附近的商場和店鋪里逡巡過幾次。我佯裝買東西,隔著一條車流不息的馬路,用獵人一樣銳利的視線,注視著對面那棟時常有人出入的大樓。

錦,我真的看到了你!

你明顯地瘦下去了,就像艾琪說的,有了蒼老的痕迹。你的頭髮蓬亂,表情茫然。藍色格子的襯衫後面,不知是被人擁擠還是睡覺所壓,有很多的褶皺。你的腳步,不再似從前那樣矯健有力,而是有了猶豫和遲疑。

我躲在一家精品店的玻璃門後,假裝看一排琉璃的飾品,我的眼睛,猶如狙擊手所持的槍,準確無誤地瞄準著即將射殺的目標。一秒,兩秒,三秒……你用了1分鐘11秒的時間,從站牌下走至大樓的旋轉門處。你在那裡,被一個穿職業套裝的中年女人叫住,你聽她絮叨了50秒鐘,而後擠出一絲職業性的微笑,點頭,扭身要繼續前行。

就在轉身的那一刻,你朝我所在的精品店裡看過來。錦,我想知道,這是你無意識的動作,還是你與我心有靈犀,冥冥中感覺到一雙熟悉的眼睛在馬路對面注視著你?我寫給你的信,你一定沒有看到,否則你的視線,不會如此了無光澤。或者你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那個信箱,不過沒有關係,你總有一天會看到它們,這一封封的信,遲早會像瘋狂的藤蔓一樣,進駐你的身體,並纏繞住你的靈魂。

儘管我知道你根本看不到躲在門後的我,可是那一刻我還是想要倉惶地逃掉。我的血液迅速地涌到發梢,如果有人現在用一把鉛筆刀無意中碰到我的頭皮,一定會有鮮血噴涌而出。我的雙腳,挪不動半步,我的身體,猶如被人點了死穴,無法動彈。

錦,你的一瞥,控制了我的每一個神經細胞。除非你離開,不見蹤影,否則我的穴道,永遠無法解凍。

錦,這樣無心的一瞥,讓我終於看清了你在我的心裡,留下的深到幾乎穿透五臟六腑的印痕。

錦,你終於還是收回視線,漠然地轉身,走入大廳消失不見。而我,也在店主不滿的一句提醒我買什麼東西的問話里,清醒過來,隨意選了一串綠色的瑪瑙手鏈,離開了小店。

我在之後一直失眠,我不知道還要不要執行我既定的計畫。我不想那麼自私,可是錦,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去見你,那麼如何才能將你徹底地忘記,或者平靜地度過沒有你在的歲月?假若這次來京不去見你,不在原定的時間內實施我的隱秘行動,那麼我便可以看清此後的人生,我將怎樣殘破地度過。

錦,我在倒計時,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倒計時。我在不同的公共電話亭,讓艾琪告訴我你最新的手機號碼,打過5次電話,有4次響了一下,不等你接起,我便掛斷了。只有一次,我緊張地等著鈴聲響過6下,而後電話那端終於傳出我所熟悉的你的低沉的嗓音。

你說:喂?

我屏住了呼吸,儘力不讓自己製造出一丁點的聲音來。我的周圍,有一個中年女人在喋喋不休地給自己的男人打著電話,電視機里在播放80年代的某個絮絮叨叨的老電影,話吧的老闆在指責著自己笨手笨腳的兒子,門外則是城市巨大的喧囂聲。

你又是一聲略帶疑惑的「喂?」

我終於害怕你在第三聲「喂」之後,我會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我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並哆嗦著手指,從錢包里取出一個一元的硬幣。我沒有等到話吧老闆找我零錢,便神情恍惚地走出了話吧,並在一條陌生的馬路上,走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伸手攔車,讓司機送我去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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