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嚎叫的小豹子

親愛的錦:

你一定會關心我有沒有與父母再度發生爭吵。你總是為我周圍混亂的生活擔心,並因為我不肯聽從於你,而焦慮不安。

這幾個月來,我與他們打電話,總是匆匆地掛斷。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在研究生畢業後,再一次選擇了無根的漂泊生活。只是,這一次,地點換成了上海。而代替他們來照顧我的情人,則還在未來的路上。

他們的婚姻,已屬混亂不堪。若是再將我同樣沒有章法的亂糟糟的生活,推到他們面前,差不多會讓他們急出病來。況且,我和他們,也沒有多少的話說,每次打電話,千篇一律地問一下吃沒喝沒,便覺得空氣里結了冰似的,尷尬得要命。

錦,你說,是不是所有的父母與子女之間,都是這樣的少言寡語呢?或者,我只是一個特例?從我讀大學後,可以依靠廣告設計賺錢養活自己,並將一些節餘郵給他們的那天起,我們之間,便似乎只剩了金錢的關係。我用金錢來彌補長期飄蕩在外讓他們不知所蹤的愧疚,而他們則在接到我的匯款的時候,可以於外人面前,滿足炫耀的虛榮。我們互相利用,猶如寄生在蟹殼內的魚蝦。我們也互相傷害,將那些難聽的話,針一樣一根根地刺進對方的心,並看著鮮紅的血液緩緩流淌出來,浸濕了胸口的衣服。

這幾日來,我總是做各種各樣的夢,夢到回家,路上起初擁滿了人,後來又被席捲而來的巨浪給衝垮了。我站在路的這邊,找不到一個舟楫,可以渡我過去。醒來後想想,竟是有接近一年沒有回家了。

但我多麼懼怕回家,就像小時候被父親打罵,奔跑在山野里,寧肯做一隻流浪的阿貓阿狗,也不想回家一樣。

錦,你很少坐下來,聽我講一講那些瑣碎的過往,那些我一路奔逃的年少時光。我似乎從一生下來,就是個叛逆的丫頭。我生在燥熱盛烈的6月,是一隻常常歇斯底里的巨蟹;而你則處在冰冷的12月,是一隻內斂嚴謹的摩羯。

母親將我一生下來,就不怎麼喜歡我,因為我是她的第二個丫頭。而且那天她正與父親吵架,因為一隻尋不到足跡的杯子。父親是個赤腳醫生,每天在各個小鎮和村子裡奔波,他有些潔癖,每天回來即便是再怎麼饑渴,都要洗凈了雙手,找來自己的杯子,涮洗好了,泡一杯廉價買來的綠茶。確切地說,他喝的不是綠茶,而是茶葉末。我後來才知道,他喝的這些茶葉末,是有錢人家用來放在新裝修的房間或者廁所里,吸收異味的。也有些人家用來做枕頭,據說有安神的作用。但他那時卻將這些泥土一樣沉澱在杯底的茶葉末,喝得津津有味,有時他的嘴唇靠在杯沿上,還會發出小蟲子一樣「噓噓」的響聲。他就這樣捧一杯茶,坐在庭院的梧桐樹下,靜享他一個人的時光。如果我和姐姐過去打擾,他一定會大發脾氣,甚至將一杯茶,潑到我們的身上,或者臉上。

他就是這樣一個暴烈的男人。我一直相信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將他駕馭。他總是活在困窘的日子裡,想要擺脫,卻始終被生活拴住了手腳,猶如一隻在案板上掙扎得可笑的螃蟹。

所以當那天他徒步走了十幾里路,疲憊不堪地回到家,發現自己的那隻鵝黃底帶一株青松的杯子不見了蹤影時,他立刻朝母親發了火。他幾乎是忘記了母親已經懷胎九月,不能夠動怒。他將他的小茶桌掀翻在地,並把母親從近郊的田地里撿來插在一隻酒瓶中的野花,也給甩了出去。他叫嚷著要自己的杯子,又懷疑是母親將他的杯子藏了起來。

母親也是個執拗的女人,她故意地激怒於他,說他大約是將杯子落在某個女人病床前了,自己的老婆有了身孕他不管,倒是不辭辛苦地跑去為別的男人的老婆把脈診治。

父親聽了一下子跳將起來,他摔壞了一個椅子,又踢倒了一隻暖瓶。他踩踏著這些殘渣,怒氣沖沖地朝母親一步步走過來,而後他的粗大憤怒的拳頭不過是輕輕一推,母親便倒在了地上。

後窗與庭院的門口,早已經聚集了許多來看熱鬧的男人女人和老人孩子。這似乎成了我們這個小鎮的一個風俗,哪家有夫妻吵架,即刻便會有大堆的看客過來,旁若無人地看男人與女人吵得雞飛狗跳,卻絲毫不給予勸阻。也有些小鎮上威望高的老太太們,會踮著小腳,嘶啞著嗓子,過來賣弄自己的威信。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本族的親戚過來勸阻。但我總是懷疑他們出來勸阻的目的,並不是出於真心地希望爭吵能夠休止,而是為了顯示本族的門面能夠不被污損,或者藉此向別的家族證明一下本族平息事端的能力,再或阻止族內的人不要繼續在外人面前做如此掉價的事。

所以當一個老太太尖著嗓子過來指責父親對母親過分卻未果時,我們龍姓家族一個叫龍三的老男人不過是瞪了父親一眼,戰爭便停了炮火,只剩下縷縷的硝煙。

但實際上,後來據母親說,真正讓戰爭停止的人是我。我在劇烈的惶恐之中,開始用拳打腳踢發泄對這種丟人場面的不滿,母親很快被我折磨得死去活來。龍三見狀即刻給自己冠了臨時指揮的頭銜,讓一個身姿矯健的男孩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去找小鎮上接生經驗豐富的蝦婆婆。龍三還讓父親和另外兩個男人將母親抬上自製的擔架,打算與蝦婆婆中途會合。但是母親實在是巨痛難忍,無法在擔架上安躺。所以折騰一番後,還是將母親抬到了床上。

我總奇怪為何做赤腳醫生的父親,當時沒能盡到一個大夫的責任,是他那點半路出家的醫術不夠高明?還是他依然怨恨著母親?或者他在這樣被龍三掌控住的局面里,還原成一個普通的男人,焦急又無助地等待著蝦婆婆的到來?

但總之當時的父親在臨危不懼的龍三面前保持了沉默。他像許多等待老婆臨產的男人們一樣,蹲在屋門口,一個勁地吸著煙,並暫時忘記了自己潔凈的杯子。

看熱鬧的人因為這臨時生出的變故,變得更加地有耐心。他們圍攏在院子里,指點議論著。有的在猜測這早產的孩子是「帶把的」小子,還是個愛哭哭啼啼的丫頭片子。有的則將父親摔倒的椅子扶正了,悠閑地等待著這場臨時加場的折子戲的高潮與結束。小孩子們則乾脆在院子里吵鬧追逐起來。

我猜想我一定是在母親肚子里待得不耐煩了,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到小孩子的玩樂中,所以自作主張,讓這個有懸念的故事儘快結束,而且,是在那些看客失望的嘆息中結束。我沒有等到顫巍巍的蝦婆婆在烈日下走到一半的行程,就衝出了子宮,並魚一樣順著母親濕潤暢通的陰|道遊了出來。

這樣猝不及防的降臨,嚇壞了守在母親旁邊的一個本族嫂子。她幾乎是發揮了所有女人都天生具有的尖叫的本領,以女高音的分貝,嘶聲喊叫起來:生啦!!!接著她又覺得有點失職,重新尖叫著補上了一句:生啦!!!丫頭!!!

庭院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們,隨即異口同聲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噓」聲,那噓聲里有鮮明的失落在。這樣的失落,當然也感染了母親。母親幾乎連身體也沒有欠一下,便頹然地將頭歪向了窗戶。那裡可以看得見人群退去的光影,還有一小片白色的游移晃動的陽光。

就是這一小片白色的陽光,讓母親像順手扯下樹葉一樣,丟給我一個小白的名字。龍小白,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有了名姓,有了生命。儘管,它們都如草芥一樣卑微。但也在眾人的圍觀中,有一種不屑外人嘲弄旺盛生長的傲然。

錦,就是這樣的傲然,讓我僅存的青春,勇敢地和你纏繞撕扯在一起。

從我降生的那天起,哦,不,是我還沒有降生的時候,父親與母親之間的戰爭,便與我的成長,相伴相生。不僅是我,連他們自己,都似乎看不到這場兩個人之間的戰爭,會何時休止。他們為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洗碗、做飯、喝水、說話、看戲、洗衣。當然,也包括做|愛。

我總懷疑他們的爭吵,與某個人之間若有若無的出軌有關。或許,是他們先有了爭吵,發現彼此猶如沙子與鐵鍋,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如此地刺耳又尖銳,所以便開始將心游移到庭院外的世界裡去。又或許,他們在結婚之前,便與另外的人,有了細若遊絲的情感,只是因為這段不和諧的婚姻,這陰暗角落裡晃動的蛛絲被故意地放大了。

不管是哪一種,總之,他們並不愛彼此。而對於因為維繫一個亘古以來就必須承擔責任的家庭生下的孩子,也缺乏更多的愛心。他們只是義務似的在夜晚做|愛,並在咯吱咯吱響叫的床上,順理成章地生下了姐姐,我,以及代表了可以傳宗接代、沒有辱沒龍姓家族的弟弟。

所以他們可以在我出生前的一刻,依然爭吵不休,互相尖刻指責。也可以在我出生後的幾天里,繼續因為那隻找不到足跡的杯子,而喋喋不休地抱怨對方。

錦,在我還無力通過一種正常的合法的渠道,譬如高考,走出這個島城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是這樣的島城,註定了父親與母親在波濤中憂懼不安的一生。他們猶如海洋上一葉漂浮不定的小舟,在汪洋中想要尋找各自的島嶼,卻又因為只有這樣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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