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裝滿玫瑰花的瓶子

回到學校的時候,校門已經關了,她很少這麼晚回學校,但莘子高中的學生都知道哪裡可以翻牆進來,她也翻牆了,而且內心並沒有多少罪惡感。如果班主任看到的話,一定會對所謂「優秀學生」和「班幹部」失去大部分信心,並在感情上深受打擊的。

楊誠燕在夜晚校園的小路上安靜的走著,她不怕黑,學校里很安全,她走得很平靜。

「嘔……」不遠的地方傳來嘔吐的聲音,她吃了一驚,轉頭向草叢裡看去。

一個人一手扶著草叢裡種的小樹一邊嘔吐,她沒有走近都聞到一股濃郁的酒味,有人喝醉了。在住宿制高中裡面,也有人會喝醉嗎?是哪個老師這麼大膽這麼不負責任……她本能的想躲了,驟然嘔吐的那人抬起頭來,月光之下,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滿臉是淚,嘴邊殘留著混有紅酒的穢物,彷彿嘔血一樣,那人竟然是——竟然是明鏡!

她驀地呆住了。

明鏡也看到了她,他迅速直起身來,但眼淚卻控制不住,仍舊順著面頰滑落了下來,那麼冷靜的姿態,依然是優雅的身姿,卻哭得猶如泣血一般——是遇到了怎麼樣的打擊,才讓明鏡變成這樣?像他這樣的人,怎麼能哭呢?

明鏡眼中露出了悲憤凄厲之極的神色,像是被她看見的這一眼,根本就是生生剝了他一層皮,他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刮,當場殺了!她本能的退了一步,心裡轉身逃走和留下幫他一把的念頭不住交戰,退了一步之後,明鏡晃了一下,「啪」的一聲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楊誠燕站住了,她剛剛打算轉身就走,如果明鏡再堅持多一秒,她會若無其事的走開並從心裡當作沒看見。但他摔倒了——摔倒了難道她還能轉身逃走嗎?她淡淡的苦笑了一下,她已經踏入了綠彩的故事,再把明鏡從這裡扶起來,她就踏入了明鏡的故事。她無意干擾任何人的人生,但是畢竟明鏡和別人不一樣,如果在這裡摔倒的是崔華或者校長,她就會留下來嗎?她想她不會,她會打120,但不會留下來。

摔在地上的明鏡不知道是已經酒醉睡著了,還是摔昏了,一動也不動。她蹲了下來,拿出張紙巾擦去明鏡臉上嘔吐的穢物,月光下的明鏡尤其顯得優雅而蒼白,像一尊廢墟中的人偶,給人神秘、威嚴、詭異而殘破的感覺。

「明鏡?」她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

明鏡一動不動,呼吸輕淺而頻率很快,吐出來的都是酒氣,她看著像紅酒,但聞著那古怪的酒氣,也許還有各種各樣的酒混雜其中,並不單單是紅酒的氣味。明鏡躺在路邊,若是被學校或者其他同學看見了,那還得了?能把他帶到哪裡去呢?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拖向草叢深處,明鏡雖然削瘦,卻依然重得不是她輕易能夠拖得動的,努力再三,終於把他拖進草叢中,不易被人發現了。

「明鏡?」她拍了拍他的臉頰,明鏡突然哇的一聲吐出許多紅酒出來,睜開了眼睛。那些吐出的穢物不單單只有紅酒,還有許多白色片狀的藥丸,她悚然一驚,這是……這是什麼?毒品?「你吃了什麼?」

明鏡迷濛的眼睛怔怔的看著她,眼角仍帶淚水,那眼色柔弱可憐到了極處,像一隻飽受傷害的猛獸,在瀕死的時候放棄所有的尊嚴向敵人乞憐而猶自不能活下去。「安眠藥……」他喃喃的說。

「吃了多少?」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不是毒品,但看他吐出來的藥片,安眠藥……能吃這麼多嗎?

「八片。」明鏡的呼吸中仍然帶著濃重的酒氣,「我在哪裡?」他的神智開始清醒,認出了眼前的人是楊誠燕,表情自然而然的冷靜從容了起來。

「學校草坪。」她遞給他紙巾,「你喝醉了。」

「謝謝。」明鏡接過紙巾擦臉,他的手仍在發抖,楊誠燕看著他的臉,沒有看他的手。

「送你回去吧?」她脫下女生校服的外套,罩在明鏡身上,「能站起來嗎?」

明鏡站了起來,有些搖搖晃晃,她沒有硬要扶他,靜靜的站在一邊。過了一會兒,明鏡自己伸出手來,「走。」她讓明鏡扶在自己肩頭,慢慢走向男生宿舍。

明鏡住在男生宿舍B棟809室,自己一個人住,男生宿舍本來是六個人一間,但學校男生的人數正好是六的倍數再多了一個,多出來的一個就是明鏡。男生宿舍沒有保安,晚上可以自由出入,她扶著明鏡上到八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學校都熄燈了,樓梯上沒有人。

從明鏡身上拿到鑰匙,打開809的門,「啪」的一聲她開了燈,乍然亮起的宿舍里陡然有十幾雙眼睛同時看著她。她這一生很少被什麼真正驚嚇過,但突然看到這十幾雙眼睛,一瞬之間渾身冷汗,過了很久,她才反手扣上了門。

明鏡的宿舍里四面牆壁貼滿了照片,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同一個人。照片里的人或正在打網球,或正在購物,或正在工作,無論是西裝或球服,都是那麼俊朗筆挺,穩重正直,是蘇白。除了照片以外,牆上還貼了一張巨大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匆匆掠了一眼,她看出那是從蘇白出生那年開始,一直記到今年蘇白二十四歲,除了履歷之外,便是某某年某月某日某物死,一直到大學時期某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傷,其中明衡的名字赫然在內。

「這些……都是你照的?」她凝視著牆上的許多照片,心底一絲一絲不祥的感覺在蔓延。

明鏡進了浴室,先漱了口,然後洗了臉,換了衣服才走了出來。洗漱以後的明鏡就如換了一個人,除了臉色蒼白,冷靜優雅一如往昔,「我照的。」

「蘇白謀殺明衡的事,對你來說,有這麼重要嗎?」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除了不祥之外,荒謬和不可思議的感覺同時在蔓延,「你為什麼不去報警?把蘇白關起來了,這件事就結束了,不必……不必把你的精力都投進去。」

「間歇性謀殺癖,不容易被檢查出來,就算報了警,十有八九會被放出來,無濟於事。」明鏡淡淡的說,穿著睡衣的明鏡,映在鏡中有些酒醉的倦意,姿態優雅絕世。「只有了解蘇白,才能抓住他的把柄,在他下一次殺人之前抓住他。」

「聽說……你和蘇白來往密切,那怎麼會不知道彩的消息?」她低聲問,「既然你如此了解蘇白,怎會不知道彩的消息?」

明鏡的眼中泛起的那股倦意越發倦得猶如煙熏,就如他的靈魂被烈火炙烤過,那些餘燼的煙透過此刻這雙眼睛散了出來,「我一直以為彩已經死了。」

「也許蘇白沒有騙你,彩真的已經死了,我所遇見的不過是一個離奇的鬼魂。」她說。

「我從不信有鬼。」他回答。

她改了話題,「你看過蘇白的日記,為什麼不憑日記去報警呢?」

他停住了,那一刻他連呼吸都屏住了,過了很久,也許是他的酒還沒有完全醒,也許是他今夜很失常,總之她覺得是明鏡的話根本不會回答,但他回答了,他說:「我燒了它。」

「你燒了蘇白的日記?」她輕聲問。

他點了點頭,在床鋪上坐了下來,他很疲憊。

她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涼水給明鏡,「頭還暈嗎?」

明鏡不答,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她倚著桌子站著,神態安然,呼吸平靜。

「你很眼熟。」他說。

「哦?」她笑笑。

「叫……楊誠燕?」

「嗯。」她再笑笑。

他不再說話,也不洗澡也不睡覺,就這麼木無表情的看著她倚著的那張桌子。

「那瓶玫瑰很漂亮。」她的目光在房裡遊離,明鏡的宿舍里除了滿牆的蘇白和蘇白的資料,就是書架和衣櫃。書架上各式各樣的書都有,教科書幾乎看不見,古典文學的居多,還有幾本外文書,但不是英語。書桌上擺著的也是蘇白的照片,此外還有一個很大的玻璃杯,玻璃杯里裝的是膠凍狀的蠟燭,透明的蠟燭里充滿了玫瑰花,那不是假花也不是乾花,是新鮮的粉色玫瑰浸在膠凍蠟燭里,那一定是自製的。看著那瓶嬌艷欲滴的玫瑰蠟燭,彷彿就能嗅到玫瑰花的芳香,粉色的玫瑰,猶如羞澀的戀情。

他驚跳了一下,那雙冷靜狹長的眼睛裡流露出剎那的倉皇失措,「啊……」

窗戶打開著,她知道說錯話了,微微側了頭,往窗外飄了一眼,突然發現這時候星星滿天,沒有月亮,明鏡窗外是茉莉花叢,朵朵潔白的小花正在盛開,雖然八樓很高,不怎麼聞得到茉莉花清新的香氣,空氣中也有極淡的殘餘。啞然失笑,她在心裡想終於和明鏡「認識」了呢,不過這種認識,只怕日後他和她回想起來都不會感到快樂吧?

「那是蘇白送給我的。」正當她望著窗外出神的時候,明鏡突然說。

她驀然轉頭,像她如此聰明,剎那間什麼都已明白,「啊……」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你明白了嗎?」他仰後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要告訴我?」她低聲問。

「我累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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