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我姨媽孟書娟和女同學們並不清楚外面究竟在發生什麼。她們聽到英格曼氣喘吁吁的那聲叫喊:「……不要出聲,不要出來。」果真沒一個人出聲,也沒一個人像前幾天那樣擠在小窗口觀望。遮光的黑簾銜接處有些細縫,露進手電筒的光亮,飛快地晃過來晃過去,如同幾個小型探照燈。但她們都一動不動地躺在自己鋪位上。

直到院子里響起老福特的引擎聲,幾個膽大的女學生才爬起來,從黑窗帘縫隙里往院子里看。什麼也看不清,但能聽得見一大幫男人喊號子。喊的是日本號子。

接下去是歡唿聲。日語的歡唿。

日本兵終於進來了,把英格曼神父相伴十年的老福特開跑了——這是她們能判斷出的全部事件。

女孩們坐在被窩裡,議論日本兵下次再來不曉得會搶什麼、會幹什麼,書娟想到自己端著一鏟子火星閃爍爍的煤灰站在地下倉庫外面聽到的話。

「她們說,日本兵跑進安全區,找的都是黃花女兒。」書娟說。

女同學明白「她們」指誰。

「她們怎麼曉得?她們藏在這裡。」蘇菲說。

「日本兵找到女人就要,老太婆、七八歲的小丫頭都要!」書娟說。

「造謠!」徐小愚說。

「問英格曼神父去,看誰造謠!」書娟反駁小愚:「前兩天他和法比到安全區去,看到十幾個日本兵強姦一個小姑娘!」

「就是造謠!」小愚大聲說。她不願意相信的消息這麼大吼一聲似乎就被否定了。

書娟不說什麼了。她知道她和小愚之間完了,這是最後的破裂,南京到處凄慘,活著的死了的人都慘,但目前來說,對於她十三歲的心智,那廣漠無垠的慘還很模煳,而失去小愚的友誼,對於她個人,是最實質的慘。小愚好無情啊,漂亮的女子都無情,正如地下倉庫里那個漂亮人兒趙玉墨,跟誰多情誰遭殃,多情就是她的無情。

小愚大喊了書娟:「造謠」之後,乾脆從書娟身邊搬家,擠到劉安娜身邊睡去了。書娟躺了一陣,起身穿上衣服。當地打開出入口蓋子時,小愚居然還問:「幹什麼去,孟書娟?」

「不要你管。」書娟說。她這樣說了為了給自己掙回面子,讓同學們看看,你小愚子不要我做朋友,正好,我跟你做朋友也做夠了。你小愚拿父親來營救的空話收買了多少人心?你父親鬼影子都沒見一個!就算你父親真有本事營救,謝謝,我不稀罕。

女同學中有兩個人說:「書娟,別下去!……」

小愚悲憤地阻止她們:「不準理她!」

那兩人還乖乖地聽了令,真不來理會書娟了。

看來她孟書娟是被徹底孤立了。她享受著被孤立者的自由。在院子里東逛西逛,逛到了廚房,說不走能找到點吃的。說不定鍋爐的煤灰還有火星子,能給自己做個小火盆,烤烤冰塊一樣的腳。這麼多天沒用熱水洗過腳,腳在被窩裡捂一夜都還是冷的。她剛走到廚房拐角,就聽到一男一女小聲地對話。男的是喬治,書娟馬上聽出來了。

「……真不行,給了你,神父要把我攆出去的。」

「就煮幾個洋山芋,他又不曉得!」女人說。

「神父把我攆出去,我還要做叫花子!」

「攆出去我養你。」

書娟聽出來,那是紅菱的聲音。

「煮五個,行了吧?」

「不行!」

「三個。」

「……哎喲,嘴巴子掐出洞來了!」

「掐?我還咬呢!」

書娟聽到兩個人的聲音被兩個動物的聲音替代,嚇得原路退回。臭女人的臭肉在這裡賣不出錢,換洋山芋吃都行。書娟退了七八步,此刻讓的地方正好是地下倉庫兩個透氣孔之間。爐灶那兒書娟聽見地下倉庫有人哭。她又盤腿坐下,往裡面張望。

哭的可不止一個人,呢喃和另外兩個女人都在哭。人醉了就會那樣哭,一臉傻相,哭聲也傻。趙玉墨也醉了,手裡把著酒碗,哄勸三個女醉鬼。地下倉庫存的這點紅酒,就被她們這樣糟蹋。

「……剛才日本兵我都看見了!」呢喃說。「好凶啊!搞你還不搞死啊?……」

玉墨哄她:「你怎麼會看到日本兵,要看只能看見他們的鞋子!……」

「就是看見了!……」

「好好地,看見了,看見了。」玉墨說。

「我要出去,要走,我不等在這鱉洞里等他們來搞我!」呢喃越發一臉傻相。

書娟的眼睛仔細搜索,發現少了一個人:戴少校。也許真像他來的時候說的那樣,他本來就不打算在這裡待下去。書娟估計此時該有十點了,戴少校能去哪裡?

李全有的聲音此刻從一個書娟看不見的地方冒出來:「上個屁葯啊!沒用了!」

書娟趕緊換到另一個透氣孔,看到豆蔻跪在小兵王浦生身邊。王浦生上半身赤裸著,胸上搭了一件女人的棉襖,露出的臉跟上次見面不同了,五官被不祥的浮腫抹平,變小了。

「他說什麼?」李全有問豆蔻。

豆蔻說:「他說疼。」

「都臭了,還換什麼葯?!」李全有說。「讓他自受疼!」

豆蔻站起身,從李全有手上接過碗,喝了一口,然後又跪到王浦生鋪邊上,把嘴裡的酒灌進小兵嘴裡。

「喝了酒就不疼了。」她說。然後她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酒都灌進王浦生嘴裡。所有人安靜了,都在為王浦生忍痛似的。

從書娟的角度,能看見小兵的上半身微弱地掙扎,要麼就是躲他喝不慣的洋紅酒,要不就是躲豆蔻的嘴唇。小兵雖然奄奄一息,還沒忘了害羞。

豆蔻給王浦生上了葯,把她的琵琶抱起來。琵琶只剩一根弦,最粗的那根,因而音色低沉渾厚。豆蔻邊彈邊哼,過一會問王浦生:「好聽嗎?」

「好聽。」王浦生說。

「真好聽?」

「嗯。」

「以後天天給你彈。」

「謝謝你……」

豆蔻說:「不要謝我,娶我吧。」

這回沒人拿她當傻大姐笑。

「我跟你回家種田。」豆蔻說,小孩過家家似的。

「我家沒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麼呀?」

「……我家什麼也沒有。」

「……那我就天天給你彈琵琶。我彈琵琶,你拉個棍,要飯,給你媽吃。」豆蔻說,心裡一片甜美夢境。

「我沒媽。」

豆蔻愣一下,雙手抱住王浦生,過一會,人們發現她肩膀在動。豆蔻是頭一次像大姑娘一樣哭。

原先在傻哭的呢喃,此刻陪著豆蔻靜靜地哭。周圍幾個女人都靜靜地哭起來。

豆蔻哭了一會,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聽哭了!就這一根弦,比彈棉花還難聽!」

書娟這時意識到,剛才日本兵的闖入,讓這些女人們變了。她們感到無處安全,沒有任何地方對佔領軍是禁地。原先她們知道,這個藏身之地是被戰爭僥倖疏忽的一個夾縫,雖然誰也不知它會被疏忽多久,但今晚日軍的入侵使她們意識到,這疏忽隨時會被彌補糾正,漫入全城的三十萬日本兵正滲進每條小巷、每個門戶、每條夾縫。

書娟離開那個透氣孔時,發現自己眼裡也有淚。她居然讓地下倉庫里的女人們惹出淚來了!

可能是垂死的王浦生讓書娟難受的。也可能是豆蔻孩子氣的「求婚」勾起了書娟的傷心。還有可能是豆蔻在一個低音琵琶弦上彈出的調門。那調門是江南人人都熟悉的《採茶調》。現在江南沒了,只剩下一根弦上的《採茶調》。

書娟的五臟都回蕩著單弦彈奏的《採茶調》,毫不諧趣俏皮,喪歌一樣沉悶。她走進寒氣逼人的教堂大廳,坐在黑暗裡。喪歌般的《採茶調》奇特地讓她想起曾擁有的江南,江南有自己的家,有常常爭吵但吵不散的父母……這一刻她發現她連地下倉庫里的女人都能容得下,而對父母,她突然感到刺心的想念和永不再見面的恐懼。

這時,她聽見二樓有人說話。她聽見法比·阿多那多的嗓音和戴教官的嗓音。兩個男人似乎在爭執。

很久以後,法比告訴書娟,戴濤和他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晚的這場爭執是因為少校想要回他的手槍和手榴彈。

戴少校在日本兵劫走福特汽車後就決定離開教堂。他來到法比的卧室門口,輕輕地敲了幾下,同時說:「阿多那多副神父,是我,戴濤。」

法比摸著黑一人在喝酒。聽見敲門他不想回答。他和英格曼神父相處二十多年,兩人都發明出許多方法來避免打擾對方。在這個時辰,火不上房,神父絕不會來敲他的門。

少校還在敲門:「神父,睡了嗎?」

「嗯。有事明天再說吧。」

「明天就太遲了。」少校說。

法比只好把酒瓶藏到床頭櫃和床之間的空當里。法比之所以是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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