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闌珊

山路難走,你這一路已走得艱難,身體也不好。先回去吧。我會過幾天回來。一切手續都會辦妥。他言語堅定溫和,不可辯駁。佰草萬念俱焚,知道多說無用,知道自己該將這散場做得乾淨漂亮,只有黯然離身。家程拉了拉她的手,送她去臨近城市的機場。

她放了大缸熱水,直直坐進去。錐心的燙。而她在忍耐,她和自己打賭,若能忍下這痛苦,便還有可能喚他回來。她細嫩的皮膚被熱水燙得通紅,氤氳水氣籠得她幾乎窒息。漸漸適應了那水溫。她緩緩滑入水中,任水浸過她的頭部。水流入她的口腔,氣管,彷彿鋒利的刀片割開她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卻也抵不住心頭的疼。她內心凄然,他就這樣與她告別,也不怕她有何意外。她若是輕生,他也不會感到歉疚吧。想著,淚水流出來,委屈且絕望。在意識崩潰的邊緣,她還是醒了,霍然浮出水面,大口喘氣。

他數日之後果然回來,冷靜與她離婚,轉讓公司,將大部分財產留給佰草。佰草淚落如雨。而她知道,再洶湧的眼淚也喚不回他。這已是永別。命里註定,他不是她的人,他不過在她身邊寄居片時。到了該走的時候,他毫不留戀。佰草沙啞著嗓子,攀住他的脖頸,攀住他的手臂,緊緊糾纏,緊緊擁抱。他只是輕輕抽身,佰草,你要好好生活。

他收拾簡單行裝,決意啟程。直到見他頭也不回地出門,她還幻想,他會回來。有一日,他厭倦漂泊不定的生活,他會回來。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啞了言噤了聲,只見他越走越遠。

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她並沒有推脫拒絕,而是很乾脆地了結。因為她不想要他麻煩,不想讓他覺得她是個不明事理的女人。也許是心疼到麻木,哀傷到漠然,她一直都不說話,也不看他。她不讓他向父母公開離婚之事,他也沒有強求,只說若需要解釋,他一定會出來承擔所有責任。

車,房子,財產……他可以這樣乾淨離身。他根本不在乎那一紙婚書。他什麼都不在乎,更不在乎她。他只是要初染。佰草知道自己的好年月已經不再了。自己已是徹底的輸家。但還是要幻想,還是要痴纏。

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傾訴的人。她亦不想尋找。她知道冷靜,知道控制情緒。這些年來,她一直擅長於此。再悲傷,都要保持緘默,不要將傷口裸|露於眾。沒有人同情你。不過是些淡薄的安慰,還有冷眼旁觀與幸災樂禍。她想起父親破產時經歷的種種,知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她不需要憐憫。她暫時可以依靠回憶與幻覺勉強度日。

她不可遏止對他的思念與刻骨之愛。為了這份愛,她那麼努力,一直很多年。她小心收著梨花春雨般的心事,她甚至會用一些手段,她為了他低到塵土裡去,甘願承受一切委屈,透支所有的激|情與熱愛。她這樣愛他。他的容顏,他的才華,他的微笑,他的成熟,他的穩重,甚至他的決然他的冷漠。

明知道,他不會回頭的。

他愛過她嗎?她不願也不敢去想。也許他只是為遵從母親遺命。也許他只是憐憫她。也許,也許也許。掉進這絕望之愛,讓自己燃燒成灰。這愛在灰燼里掙扎,在她骨血里融化。他在她的生命里,她離不開放不下,除非死去,才會忘記。

他離開後的日子裡,她依舊會每日研究菜譜,做一桌營養均衡的食物。她會給他安置碗筷,還會坐在那裡等他。等了好久,才坐下來吃。她看電視,看經濟頻道與社會新聞頻道,看他平時常看的節目。夜裡會閱讀,寫作,直到很晚。她會起身煮咖啡,然後端到他的書房裡。他並不在,但她還是放下咖啡,任由之緩慢涼去。失眠愈來愈嚴重,身體極虛弱,貧血更厲害。每天都要靠安眠藥來勉強維持數小時睡眠。有人敲門,總是疾疾衝過去,以為是他,卻不過是送報紙或送牛奶的師傅。她終於按捺不住,撥通那串爛熟於胸的號碼。開始是,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又過了數日,便永遠是,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註銷。她一遍遍瘋狂地撥著,於是掩面,淚涌於指縫。

到了白日,他卻依舊得溫和平靜地出門。買菜,上課,見朋友,交書稿。她笑容寧和,她還會像從前那樣和人輕聲談論起他,哎呀……他最近蠻忙的呀!出差去了……

風和日麗,陽光煦暖。佰草終於在喜艾懷裡默然躺倒。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並且無助。喜艾又想起那個剛進小學怯生生怕被別人欺負的小姑娘,心生哀憐,滿是酸楚。喜艾亦想起那個叫驚蟄的男子,心陡然一疼,一涼。畢竟回不到從前,人事全非。佰草就這樣一直安靜地躺著。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影子,宛如精緻的摺扇。

喜艾問,你準備生下孩子嗎?

佰草不說話。過了很久,緩緩點頭。

畢竟是瞞不住別人了。知道女兒離婚,父母震怒。想清楚後,便命女兒趁早打下孩子,另尋他人。佰草堅決不從。父母苦苦勸告,依舊無濟於事。佰草異常堅定。她早早申請產假。買來許多育嬰書籍,每天努力做孕婦操,吃孕婦套餐。父母無力改變,只好緘口。

她種下一株幼小的梔子,每日精心照料。這是她,初染,家程三人都愛極的花。她要看著梔子樹一天天成長,如同腹中的胎兒日日健康,茁壯成長。

囡囡,道路多曲折多讓人難受都不是問題,只要大方向正確,一定可以走到想到的地方。我一路陪你,但記好,這路只有你自己可以走出來。我一路陪你,清除障礙與不安。囡囡,快點長大。

家程,當初我離開你,只是因為感覺自己不可拖累你,感覺自己是不潔之人,漂泊不定,不可以給你帶來安定的生活。而現在我終於發現,我們彼此都不能分開。我是你的鏡子,你亦是我的鏡子。家程,我們是一樣的。家程,雖然我們一直在不同的路上行走。

囡囡,我在乎的只是你的人。無論發生過什麼,我都不會在意。那只是夢魘。我支持你,也陪伴你。我只能改變你的外部環境,陪伴你讓你一路上有依靠,你的自我卻需要你自己來找到。我無法代勞。我愛你。外面陽光明媚,我也曾在繁華場中周旋來往,可總覺得內心空泛。原來也是沒有找到自己。長大也是一個尋找自己的過程。囡囡,我來了。

家程,這些年我一直在流浪。當初隻身去芭蕉讀書,總是在夢裡驚醒。我夢見自己在長長的江岸奔跑,白沙輕輕撫摩我瘦弱的腳踝。江水拍岸,江風凜冽。黃桷樹葉大片大片墜落。我跪下來,飲那江水。一個聲音告訴我,初染,你這一生,回不了家了。你只能留在芭蕉了。頃刻淚涌。我無聲哭泣無聲掙扎,踉蹌著從江邊掙扎而起。那個聲音就一直跟著我,一直跟著我。那個聲音告訴我,我會一直孤獨,孑然一身。於是我行走。行走,是一種站著死去的過程。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走。雖然行旅孤寂。

囡囡,孤單是上帝賜予我們認識自己的寶貴財富。保持長久的閱讀,保持氣定神閑的思索,把心放在塌實的地上,把眼界放到三千五百尺的高空。孤單不是苦行,而是一個自由的假期。知己難求也難得,萬不能求之切切。否則,會受到諸多傷害。囡囡,你要獨立長大。記好自己是誰,記好就行。做你該做的,囡囡。別人可以奪去的是你外在的東西,而最本質的東西只要自己堅守,就沒有人可以侵犯。囡囡,這些年,我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聽到你的召喚,來到你身邊。囡囡,是我不好,並沒有一路陪伴你。囡囡,也許是命運這樣安排,囡囡,你是我的鏡子,你讓我看見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究竟該做怎樣的人。

家程,你不要把一切歸於命運。那是懦弱與逃避。什麼是命。那只是一個託詞與借口。當你開口以命為理由時,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不堅定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性格弱點讓別人有可乘之機。認識自己,就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前提。而孤單就是認識自己的最好機會。不怕走彎路,只怕一直偏離我們要到達的目標。家程,你要清楚。命是什麼?不過是我們做的事以及其引起的一系列後果而已。如此而已。

囡囡,我可以聽見你內心的聲音。

家程,我也可以聽見。

山風清涼,滿坡艾草菖蒲的芳香。淙淙泉水從山石間汩汩而出,濕潤的石頭覆滿深蒼的青苔。一條細窄蜿蜒的小路隱沒與茂盛草木,蓬勃的藤蔓遍地糾纏。山谷里開著白茫茫的女貞,橘紅的凌霄,妃色的夾竹桃,如雪的木香,粉紫的桐花……一望過去花開成海,綠浪滔滔。他撥開厚密草木,躬身前行。他要去見她,他已感到她的氣息她的味道她的笑容,一如這開到放肆的花朵,一如這綠到痴醉的樹葉。

走了很久,路愈來愈崎嶇窄小,時不時有莽撞飛蟲迎面而來。蚊蟲亦很放肆,毫不客氣叮咬他的全身。山裡蚊子很毒,他又癢又疼,停下來噴塗臨行前旅店老闆娘囑咐帶上的花露水。

老闆娘說,哎呀呀,你去這山裡做啥。那山裡窮得要死,蛇蟲也多。

他微笑不語。

老闆娘嘖嘖搖頭,現在的人都高興往山裡面跑,找刺|激。這山裡面風景是不錯,可是實在窮。路也難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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