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頹靡

傻孩子。佰草噗嗤笑了,也許你和你媽媽性格都很像,她擔心你不理她,你又擔心她不要你,這兩種心思遇到一起,自然生分。乖,你已經是大孩子了,要理解媽媽。

初染也笑了,但我不喜歡那個男人。他似乎什麼也沒有。

不。佰草微笑,他有你媽媽的感情,這就夠了。

初染枕著佰草的手臂,好了,不說啦。反正我已搬出來住,隨他們去好了。

她站起身,突然脫掉鞋子,光腳在江岸上用力奔跑。細軟的白沙摩挲她的腳掌,腳踝。她高高仰起頭,月亮照著她明媚的臉,宛如盛開的蓮花。

佰草也跟上去,踩著她的腳印用力奔跑,就像當初,在小鎮中學的操場上一樣用力。江水拍打江岸,溫柔且清脆。佰草閉上眼,耳邊是流動的風聲,而眼前,竟是家程暖然的微笑。她長久沉溺於這溫暖的幻象,不願自拔。

初染沒有參加媽媽的婚禮。那個與她同樣高傲倔犟的女人接過芬芳的百合花束,對賓朋記者展顏微笑。她的微笑使她高貴的婚紗禮服包括價格不菲的首飾黯然失色,更不用說她身邊的男人。

這場槿安城歷史上為數不多的豪華婚禮似乎告訴人們,林氏集團總裁的前妻過得非常好,事業愛情雙豐收。她是個打不敗的女人。

次日槿安晨報晚報上都有大幅版面介紹這場婚禮。媒體似乎受過恩惠,極盡溢美之詞祝福這高傲的女人。

初染一見報紙,臉色就落下來,似乎還有女生在交頭接耳。她的臉因為羞恥而漲得通紅。佰草輕輕搖她,別這樣,你該為媽媽祝福。

爸爸來找她了。

染染。爸爸含笑,染染,最近還好嗎?

她覺得委屈,又不願表露。爸爸說,聽話,要對媽媽好一點。

爸爸帶她去逛街。她毫不客氣,闖進淑女屋,見到乖巧的衣裙就果斷買下。爸爸微笑著付帳,還幫女兒提包。她又走進書店,爸爸好脾氣地跟在後面幫她抱大捧的書。司機要幫忙,爸爸搖頭拒絕,要司機先離開,他想與女兒獨處。

爸爸問她想去哪家餐廳。她突然累了。有什麼意思呢。這樣瘋狂購物,無非是讓爸爸更安心,讓他覺得已經對女兒儘力。而她要的遠不止這些。爸爸給不了她。爸爸已經離開。爸爸已有另一個孩子。那個男孩,她在照片上見過,眉眼與她有著驚人相似的地方。男孩該是十歲左右的模樣,正是最會撒嬌最惹人歡喜的年歲,不知道爸爸會怎樣寵愛他。這時候,她心裡湧起難抑的悲涼與屈辱。爸爸對她是在施捨。

她扔下手裡的東西,冷冷說自己想回學校了。爸爸也不堅持,在麥當勞買份套餐給她帶回,大包小包送她回學校,又給她一些生活費。她是想拒絕的。無奈,她沒有。於是她攥緊父親給的錢,頭也不回地往宿舍去。轉過樓梯拐角時看到爸爸依舊站在樓下微笑著望她。

她想,爸爸對她該是心安了吧。

正午,她跑到家程教室門口,正埋頭做題的家程似乎有某種奇妙的心靈感應,他回過頭,走出來。大片櫻花開在視野里。她說家程,我很難過。

他微笑,眼眸深亮,不要這樣,你已長大。要懂得為別人想想,為你母親想想。

那麼她也該為我想一想。

傻囡囡。他無比寵溺,伸手撫摸她的額頭。他看見他們初見的時光。

那一年初秋,他早早來到學校,坐在教室後排角落裡睡覺。新同學們在身邊大聲笑鬧。他一直都很安靜。這也讓她第一眼記住了他。老師說,大家注意了,這是林初染同學,她的爸爸是林氏集團的總裁呀!

老師的諂媚讓初染非常不屑,她徑直躲開老師,抓起書包走到教室後排,在家程旁邊坐下。老師笑了,沈家程,沈家程,快醒醒。以後初染就是你同桌了。

男孩睡眼惺忪,看一眼身邊眼神明亮的女孩,咧嘴一笑。

老師繼續說,沈家程同學的入學考試非常優秀,是全市第二名,以後,他就是我們的班長了。大家開始稀稀拉拉鼓掌。老師把他們的位置調到教室前面來,要他好好照顧初染。身穿大花百褶裙的初染搖了搖家程的手,吐吐舌頭,像個可愛的公主。

她是個孱弱而倔犟的孩子。身體不好,常生病。每次病了都不肯吃藥,也不肯去醫院。老師對家程說,你是班長,又是林初染的同桌,你要好好照顧她,送她去醫院。這是你的職責。

家程轉過身,向她伸出手,溫和且堅定地說,跟我走。

初染也只聽他的話,很乖地走了。在醫院,她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看家程來來回回挂號拿葯辦手續,覺得他是個很好看的男生,也很善良。她想著想著,病弱的臉蛋上出現甜甜的微笑。

家程帶她去掛水。她害怕,一直向後縮著身子。也許她本來不怕,在家程面前,沒來由成了撒嬌不懂事的小女孩。家程就拉著她涼涼的小手,不怕,我陪著你。一會兒就好了。就像蚊子咬一下的感覺。他說著把她雙眼輕輕蒙上,又把她的手交給護士。隨著護士手起針入,她委屈地叫了一聲,又安靜下來,徐徐睜開眼睛,怪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

爸爸媽媽忙於業務沒空看她,請來的小保姆,都被她哭著鬧著趕回去。她一定要他陪著。他也只好不去上課,坐在她床頭看書。床頭柜上有許多好看的花籃,她都不喜歡,要他統統拿走。她伏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想要百合,一支就好。她軟軟的柔柔的氣息吹進他的耳朵,說不出的奇妙感覺。他略略羞澀,但還是拿出班長的樣子,嚴肅地點了點頭。他下樓去買花。他在花店裡找了好久好久,一朵朵挑過去,選出花葉最完整花型最端莊的一支,高高擎著,一路狂奔回去。她捏著那支花,深深嗅吸,無比陶醉。她倚在那裡和他說話。通常是他靜靜聽著她說。她說,我從小就怕來醫院的。打預防針,幾個醫生都制服不了我。我一直在掙扎,而且還把醫院的藥瓶子摔掉,非常惡劣。我在醫生的「淫|威」下一面吼一面揚言要燒掉醫院的房子。打一針,我嗓子就吼啞了。吼不出來,就沙著嗓子嗡嗡嗡說話。媽媽就安慰我,別哭別哭,乖一點就給你買栗子蛋糕。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特別喜歡栗子蛋糕。但媽媽說吃多了會胖,不願意給我買。就在這關鍵時刻,栗子蛋糕非常輕易地收買了我。打完針,我一手拿一塊栗子蛋糕,吃得非常貪婪,完全把燒醫院的事忘記啦!

他喜歡聽她講這些故事。他覺得她對他是不一樣的,她會和他講許多許多童年的事。那是他不曾了解的女孩世界,美麗得像一個薔薇色的夢境。

在她的敘述里,童年的她那麼可愛。他忍俊不禁。他為她削水果,她瘦瘦的手一直緊緊拉著他。水果削完,發現她已經熟睡。甜美酣暢的睡容安寧美好。因為發燒而顯得緋紅的臉頰宛如兩朵醺然的花。他獃獃地看著她,被她拉著,一動也不敢動。他怕驚醒了她,也怕這種叫人內心蹦蹦直跳的感覺消失無尋。

就這樣,他陪她整整一天。晚上她爸爸媽媽來醫院,謝過他,他就可以回學校了。她痊癒後回來,他不聲不響地把筆記本推給她,意思是她掉下的課程他都會一一教她,她沒做的筆記他也幫她做好。

她不會說謝謝。她似乎一直都不會說謝謝。她就看著他的眼睛,笑靨綻放如花。

他喜歡叫她囡囡。囡囡,江南地區對女孩子的稱呼,一個昵稱。就像佰草奶奶喊佰草「草囡」一樣。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他是普通家庭里出生的孩子,父母都是教師。他家教甚好,成績優秀,能力亦強。他幾乎成了家長們衡量自己孩子水平的標準。他們總是說,玩玩玩,你就曉得玩。你看人家沈家程多麼努力!

冬天,數學競賽輔導。因為家程報名,初染也去了。她並不聽課,而是趴在那裡看小說。一日下課後,天落了好大的雪。初染說,我不想回去,我想去你家。

他思考片刻,點頭同意。

他的媽媽很喜歡初染,專門給她做了糯米糖藕,還把她的小肚子吃得溜圓。她和沈家人圍坐在小客廳里吃飯。小小的空間非常溫馨。她愛上了這裡。並樂此不疲聽他的媽媽講他小時候的故事。她看見他的書桌,他的床,他的書,彷彿看見他從前的歲月,看見他的成長。

雪下得愈大了。他們站在窗前看雪。沈家住的是單位發放的房子,不足一百平米,卻被沈家媽媽收拾得窗明几淨,看去很是溫馨。雪花落在窗台上,落在窗檯的臘梅花心裡。初染咯咯笑著,伸手去接雪片。雪片一落到她溫熱的掌心就頃刻化成清水。沈媽媽把一隻青花瓷缸搬到曬台上,家程說,那接來的雪花融化後可以泡茶喝。初染點頭,我知道,就像妙玉那樣。

他們就在那裡一直看紛紛揚揚的雪花,不知疲倦。那一刻初染真的想時間不要流動,就這樣一直,一直靜靜地看雪,多麼好。

上樓的時候,佰草看見了他們。他們沒看到她,依舊說他們的話。佰草在樓梯拐角處停留了幾秒,神色痴怔,還是轉身離開。她心裡是疼的,莫名的疼。她回到教室,默默坐下,打開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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