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氤氳

迎春花已此起彼伏開過了,幾場酥雨過後,海棠也一朵朵凝出嬌嫩的苞蕾,三月花信風捎來春天的訊息。而她卻一次次在夢魘里驚醒,猝然淚落。

很空闊的屋子。她是一個人的。即使開了所有的燈,也驅不走角落的暗影。她光腳走出卧室,把廳堂的水晶吊燈也打開,看見玄關處一雙男鞋,她嘴角牽起一絲冷笑。這個家裡,有另一個男人存在。

一日晨起,媽媽神色平靜如常,在家裡安置嶄新的拖鞋、浴巾、牙刷等等用品,包括一套全新的煙紫軟緞枕被。她對著鏡子不動聲色用刷子往臉頰上掃胭脂,一面冷眼看媽媽忙來忙去。媽媽的眼神突然與她的目光在鏡子里交匯,她垂下眼帘藏住眼底的不屑。媽媽也不解釋,收拾好東西去廚房。很久了,媽媽沒有這樣愉悅熱情地出現在廚房了。

然後,家裡就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媽媽依舊沒有解釋,她也不需要解釋,只是冷冷麵對男人的笑容與問候。她感到厭倦與羞恥。媽媽每日用難得的熱情烹煮大桌美食,藉此溫暖那男人的胃與自己冷落許久的心。她不屑一顧,丟給他們一張冷臉,生生擋回男人近乎討好的表情。真噁心。

她努力做出高傲冷漠的模樣,媽媽也努力做出幸福陶醉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們性情如此相似,受傷的當然也是彼此了。她故意拖沓地走路,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攪得客廳的大人不得安寧。開門關門自然加重力度。吃飯時挑挑揀揀嗤嗤溜溜極不入眼。她通過捕捉媽媽神色里來不及藏起的厭惡和男人臉上掛不住的尷尬而尋得快意。在她眼裡,這個男人的確一無是處,除了比父親溫和。而男人的溫和代表他缺少底氣,沒有資格驕傲。這使她對他更充滿鄙視。

夜色如漆,深得叫人絕望。她光腳在陽台上來回走,喝大杯涼開水,於是更無睡意。撥通那串熟悉的號碼。她知道,無論多晚,他都會在。

那一年,父母的戰爭到了空前激烈的地步。媽媽把一疊照片摔給爸爸看,照片上的爸爸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女人懷裡抱著個男孩。她恐懼地發現男孩的眉眼與自己那麼相似。爸爸坦承一切,並說他什麼都不要,只要離婚。財產,房子,車,女兒……他什麼都不要,他只要離開這個家。縱然媽媽再堅強,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更重要的是她認為這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媽媽用力摔碎家裡一切可以摔的東西。臨了媽媽抱起客廳紅木桌上那隻水晶鑲銀的細頸花瓶。那是他們的訂婚紀念物,微紫的水晶光影魅惑,精緻鑲銀花紋繁複。媽媽只猶豫片刻,花瓶已義無返顧奔赴不可逆轉的破碎。爸爸試圖挽救,撲過去抱花瓶,水晶碎片扎破爸爸的手掌,血一點點滲出來。她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媽媽的掙扎與憤怒也只是徒增傷感。

然後媽媽開始喝酒。怎麼勸也不止。爸爸摔門而去。她就在那裡絕望地站著。酩酊大醉的媽媽歪在沙發上,頹然凄厲。天黑了。八點,九點,十點……爸爸還沒有回來,媽媽也沒有從醉酒里醒來。

她試著把媽媽從沙發上抱到床上。醉酒的人似乎都特別重。她使勁力氣,暗地狠狠掐媽媽的胳膊,一路拖著她上床。這是平日高雅美麗的媽媽嗎?心裡一片透涼。世界那麼安靜。

她撥通那串熟悉的號碼,卻有一個冰涼美好的聲音告訴她,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最後一絲安慰斷絕了。心如覆雪,疼到麻木。她只是來回撥那個號,一遍遍語音留言:家程,你在哪裡。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很絕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累了。伏在地板上熟睡過去。夜裡醒來,發現自己已睡在床上,起身觀察,爸爸已經回來,在幫媽媽掖被角。她躲在門背後看爸爸,爸爸走過來,微笑撫摸她的額頭,染染,你要乖。她沒有說話,爸爸輕輕嘆息,面容倦怠。記憶里的爸爸極少有這樣頹唐憂傷的神色。她心一軟,對爸爸笑了。

她眼前突然出現小時侯一家三口出去旅遊的場景。那時候爸爸的事業遠沒有現在成功。不過是個家境勉強殷實的小戶人家。那時候他們多麼快樂。她坐在爸爸肩頭,兩手揪住爸爸的耳朵,爸爸一面跳一面叫:染染,染染,得兒駕,得兒駕……穿碎花長身連衣裙的媽媽跟在後面,手裡搖著太陽帽,笑眯眯望著父女二人歡天喜地……累了,爸爸就坐下來歇息。她卻不依不饒,還要撒嬌著「得兒駕」。爸爸就為她編織柳條帽子,在上面插滿凌霄與山百合。可是後來,再後來,這樣的情景只能在舊照片里找回。

染染。爸爸又叫她,以後有什麼事還可以來找爸爸。

次日清晨,她接到了家程的電話。家程聲音喑啞,初染,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快告訴我。

她突然孩子氣地哭了,誰叫你昨天晚上消失不見了,誰讓你消失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從此,家程的手機永遠開著,睡覺時放在枕畔,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將他從夢裡驚醒。後來佰草常說,手機放在枕頭邊對身體不好,電磁波會影響健康。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如故。

她果然聽到他的聲音,初染,怎麼了?

冷靜的,溫和的。彷彿他就在她身邊一樣。她閉上眼,深深陶醉在他溫厚的關懷裡。她安靜下來,只是說,我做了場噩夢,想你了。

他溫言道,把被子蓋蓋好,再喝些熱水。染染。他換了這樣慈祥且溫暖的稱呼,染染,乖,快些睡吧。

染染,染染。她露出微笑,蜷回被窩,沉沉入夢。

她決定寄宿。她總是這樣衝動地做出決定。但班主任說現在要學校安排寄宿恐怕有些難,要等到下學期。她執意堅持。媽媽似乎也很希望她能住出來,便出面與老師交涉。林家為一中捐過不少款項,林氏夫婦雖已離婚,但校方依舊對他們敬之重之。所以當初染母親一提要求,總務處就同意立即為初染安排住處。

在學校老師面前,媽媽給足了初染面子,只說是要培養孩子的獨立生活能力,讓她在學校的大環境中好好鍛煉。一面說還一面溫柔撫摩初染的額頭。

佰草很是不解,好好的,你住宿幹嗎?連食堂飯菜都吃不慣,你還找這樣的麻煩?

佰草也知道勸是沒有用的,初染總是這樣,要做的事情無人可阻擋。那麼固執那麼倔犟。她住到學校定有原因,還是幫著她收拾東西。佰草人緣很好,她就到初染住的宿舍跟那些女生笑鬧,買了水果零食分給她們,也只是為了初染跟她們容易相處。但初染似乎不領情,一個人悶在帳子里不出來。女生們本來就不大喜歡桀驁囂張的初染,於是不予理睬。佰草打開帳子,一臉笑意,初染,不要躲著嘛,一起出來玩啊!

初染說自己困了,想睡覺。

佰草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但還是穩住,依舊微笑,出來嘛,我馬上就走了嘞。

同宿舍有女生一面吃瓜子一面斜眼睇視,切,裝什麼大小姐樣子。

初染一掀帳子,你說誰呢!

我誰都沒說。要是在說誰啊,誰心裡清楚。那女生把瓜子殼吐了遍地,有意衝撞初染。也難怪,初染家境甚好,受著老師的寵愛,佰草的關心,更有沈家程獨一無二的寬厚關懷。如此,自然遭妒。

佰草是那種到哪裡都受歡迎的好脾氣女孩子。那些女生覺得她對初染好很是不值,於是悄悄拉她衣袖,切,幹嗎對她這麼好。

佰草當作沒聽見,只是說要告辭回家了。她笑眯眯的,要初染好好休息。而她剛出門,初染就從床上跳下來追上她,佰草,佰草,你別走。

那聲音委屈憂傷,像個孩子。

佰草心軟,轉身拉住初染涼涼的雙手,乖,和她們好好相處,這可是你自己要住進來的。

初染緊緊抱著佰草,無比疲憊,佰草,佰草,我很怕。

不怕。佰草的樣子像溫和的大姐姐,她輕輕撩開初染的額發,乖,不要怕。

回家時,突然在車庫碰見沈家程。她不知不覺雙頰飛紅,只是低頭默默推車。沈家程似乎有話跟她說,她抬頭,遇到他的目光,他開口道,她還好吧。

佰草神色淡然,還好。睡了。

他又說,能不能幫我帶句話,說是我想見她。

佰草少有刻薄地挖苦,那你自己去見好了。她兀自走遠,心卻惴惴難安。她很希望他能夠追上前和自己一路回家。她一個人沿著街道惆悵地騎車,路燈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街邊梧桐樹生出嫩綠好看的葉子,月季也開得歡快擁擠。站台上有人在等待。車來人去,往往複復。心淺淺沉下去,春夜溫柔的風在瀾河上盪起淺淺漣漪。瀾河是槿安的護城河,是長江一脈支流,亦是著名的旅遊景點。瀾河倒映著小巧古老的城市槿安,彷彿呵護一個溫情的夢境。

車騎上瀾橋,有一個長長的坡。佰草用力騎上去,終於是下坡了。心一松,身體也一松,任由車帶著她飛快下橋,兩邊高大的玉蘭花柱路燈一排排忽閃而過。河風清涼,燈影絢爛。她似乎已將心抵達他身畔,她內心藏匿著深埋的烈焰,她壓抑著燃燒,她只是一個人。一個人撲向一段無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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