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花飛花落花滿天

阿白昏迷了三天,諸事宜說,這些天他操勞過度,咳血的時候越來越頻繁,照這麼下去,能撐到明年春上還難說。

蓮花聽了久久的沉默,問他可有法子,神醫說:「除了聖上以血換血,別無他途。」

「也不是太難辦,我去挾持他。」蓮花眼底如切冰斷雪,做了一個格殺的手勢,「一地的血,夠不夠?」

神醫臉色慘白:「公子,須得是活血。」

蓮花怎的比卒還粗暴?我說:「殿下寧死也不願弒父,那是他的親人。」

「親人?他待他好嗎?」

「那也是親人。」我搖著他的胳膊,「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一點點就好,攝心術成了,你帶我去皇宮。」

真的呢,有一天我竟變成了一塊稀世之寶,萬千期盼繫於一身,阿白需要我,靜妃需要我,越家需要我。我爹爹說,一技傍身勝萬金……也有一定的道理的,但這得用好了,否則就惹來殺身之禍,妻離子散盲了雙目。

我終日打坐,一遍遍地誦著口訣,不時挑幾個人試驗,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發現像兵卒啊、賣白糖糕啊、街頭的乞丐啊,這些我素不相識的人就會成功,他們會自動走來講白糖糕放在我手上,還把為數不多的銅板遞給我。但碰到總兵、蓮花公子和神醫就不行了,我急出了滿頭汗,他們最多也只獃獃地看著我。

蓮花公子分析過,這是由於他們認識我,一旦發現我有不對勁就會心生疑問,繼而看出問題。所以到時見著皇帝,須在第一面就得手,不然有了防備心理,就很難攝心成功。我不是樂風起,他是老手,我是趕鴨子上架的新學徒,只有半桶水在晃蕩,得小心行事。

時間不多了,我沒有太多練兵的機會。我吃著白糖糕,對蓮花說:「命運如萍,無處依附,我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為一個可造之才,我壓力很大。蓮花俯身給昏迷中的阿白擦汗,淡淡道:「若你愛的人不愛你,或是比你愛的少,你的百年苦樂都在他人手中。」

「真新鮮,從未有人這麼同我說。」

「歐陽呢?」蓮花問。美人到底是美人,不同凡響,放肆慵倦的媚態,像蔓藤玫瑰,去到哪裡是哪裡。

我想了半天:「哦,我們在一起時總在吵架,沒機會說到這些。」

真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呢?為什麼不知退讓一步呢?畢竟,他是我在意的人,是我每天都在尋思給他做什麼好吃的人,是我總擔心他吃得不香睡得不好的人,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為什麼不讓一步呢?我的公子,什麼時候可以再見著你呢?是不是,還能和你說一聲抱歉?

其實他也沒少刻薄我就是了。啊哈,我這種胸襟太有風骨了,不禁沾沾自喜,以德報怨,我就是這麼一個大度的人。我把最後一塊白糖糕吃完,換蓮花公子去吃飯,這幾日,他始終守在阿白的床邊,連睡覺都是淺眠。我發現,當阿白在昏迷中,他待他倒溫和多了,阿白咳嗽時,他會扶他順氣,葯汁吹涼了用小勺子餵給他喝,通常一勺子總要漏出半勺,他也不急,仍一勺勺地吹涼,再餵給他。

「你倒是個細緻人。」我想幫忙,被他瞪到一旁,「男女授受不親,你懂?」

「……沒少握過手,拍過肩,揉過頭髮,我們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再說我餵過歐陽喝葯,我有經驗。」我想換他去歇息片刻,他還不領情,聽了我的話,臉都黑了,「歐陽和阿白在你心中,是一樣的嗎?」

「我都挺喜歡,但不一樣。」我說,「握阿白的手時,心不會跳呀。」

蓮花好笑起來:「你握任何人的手,心都在跳。」

我想了想:「那也不一樣,握阿白的手呢,不覺得心在跳。但歐陽呢,心有時跳得很快,有時跳得很軟,有時跳得很響。」

「那可真有點不幸啊。」蓮花笑得很不懷好意,「他快成親了。」

我生氣了:「你在幸災樂禍,顯得很不善良。」

「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殺人如麻,善良不起來。」蓮花咭咭笑。

我被氣著了,躲到院子里去。夜很涼,葉影婆娑,風如鬼哭。我總固執地坐在樹下賞月,見不著月亮我就背誦咒語,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人貴有自知之明,蓮花說。我知道他是對的,但我常做錯事。坐了頗久後,我口渴,想返回屋中倒杯水喝,不知他們是否都睡下了,我的腳步放得很輕,透過半開的窗戶張望,竟看到——

蓮花俯身,將阿白的被子拉了拉,在枕處掖嚴了,然後他顫抖地輕輕吻上阿白的唇。

我以為是在喂葯,將脖子伸得長了些,定睛再觀,捂著差點驚呼出聲的唇:不,他是在吻他,細微地、一點一滴地,在他的唇角留下一個渴慕的、痴迷的吻。

那一時一刻,風吹開了世上萬朵落花的沉鬱。

蓮花說,你讓我難過了;蓮花說,奪夫之恨,算不算仇?真是蕩氣迴腸一段情事,公子們,遲早有一日,你們將在月圓之夜紫禁之顛把恩怨了斷,我就不摻合啦。

我轉身回到庭院,心跳很大聲,而這次並不為著歐陽。

沒一會兒,蓮花也出來了,輕掩房門,手中拎著一隻酒罈。沒有杯子,我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流喝,縱然我們不是朋友,也是難兄難弟。求不得,蓮花,我們求不得,各有各的愚妄,均是不得其所。

愛到最後,只能如啞了一般沉默。所以三年來,他不同阿白見面,同在一座城,若想迴避,怕也不難。他這麼做了,並做到了。

那個冬日,蓮花和他心愛的人度過了一生中最好的詩酒年華。

可是,在那天都的細雨中,他們分別了這麼久了啊……

「去年,我在世外夜夜聽雪,似乎才明白,梅花的盛放,並不為任何人。」蓮花抱臂凝望夜色,眼中有什麼在一閃一閃。

殿下是他的白梅,初相見時風和日麗的心動,釀成了漫天風雪的心劫。他像是傷心了一輩子,才換來這麼一丁點兒好光景,眼底流露出很貪戀的光彩,彷彿春日的湖水,很靈動。我問:「他不知道你的心思吧,為何不……」

「告訴他,然後呢?」蓮花的眼波如水如霧更如夢,淺笑很怡和,並不很傷心,「他那麼好的人,會苦惱,會不知如何面對,那我就什麼都不說吧,把自己哄成了一副徹骨放浪的樣子,如常如舊,他會放心。」

他的心頭定然有火寂靜燃燒,可面上仍是淡淡的笑:「他自小在宮裡長大,是個對規矩有敬畏的人,永不會活得大鳴大放。說有何益?他若不接受,我摧毀了友情,見面只會難堪;他接受,因我成為眾矢之的,即使他不在乎,仍會在某時娶親,為皇家開枝散葉,延續血脈。你以為我做得到跟人共事一夫?我不善良,我善妒,我要不起,那就不要。」

我為他難過,將酒罈推向他,他氤氳的雙眸抬起看我,說話的音調很綿軟:「小明,都說情天恨海,但願你會有例外。」

「怎樣?」

「一葦渡江。」他滿不在乎地仰首而笑,顧盼間橫波流轉,驚艷人間,聲音卻帶了三分冷倦,「我是不成了,你呢?」

我低下頭說:「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對阿白,是清明如水的境界,不糾纏,不打擾,不使他為難,而我……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那就喝酒吧,仿如一醉真能解盡千愁。

星月黯沉,院落里坐著各懷心事的兩個人。他們愛著不同的人,一個生死未卜,另一個音訊全無。酒喝得見底,我竟未醉,蓮花半抬了睫,目光落在虛無縹緲處,語聲里含著笑:「小明,我早就知道,你我才是一丘之貉。」

言畢,越過我身旁,盈盈遠去。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其實我能想像他和他的當年。正月間,皇宮中飲酒狂歡,燈花煙花映亮夜空,諸事喜慶。而他是皇上御筆欽點的探花郎,沐浴著數不盡的榮光,是前程似錦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但當他在宮花中穿行,總免不了有些意興闌珊,燈火通明,星輝閃閃,是的,他意興闌珊。然後在某一個尋常的冬日,他一回眸,看到了今生的他。

一抹白影立於那闌珊處,香雪如海,他只望住他。

素凈白衣映出殿下荏弱陰鬱的容顏,比雪更白,比花更香,通身清華世間難尋。從此,探花郎不再意興闌珊,他——意興飛揚。

看他金箋詞就,聽他奏笛吹花,相守不問情,他以為會這樣。

誰知殿下所有的關懷到最後竟使他擁有了更深的孤單。

三年來,他紙醉金迷依紅偎翠,飄飄欲仙忘乎所以,但為什麼,每一個夜闌酒盡,他記得的,仍是禁宮內,那個清遠孤寂暗夜徘徊的他。

蓮花,蘭澤多芳草,所思在遠道,我們都一樣。

我們原是一樣的。

十五歲,還未跟紅袍誇官的狀元郎千金同醉,夢就隨春花凋謝。那本該打馬探花的人啊,繁花落盡,孑然一身。

他心灰意懶,草草一生。可他說,我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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