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記得那年花下夜深

下手也忒狠了點吧……我又不大會武功,你點個穴我就跟你走啊,幹嘛要用棒子,害得我的銀簪都來不及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人還未完全清醒,軟綿綿地任對方將我拎起來。定睛一看,是越天雲,他穿黑衣,黑著一張臉說話:「石榴,這是你的爹娘,若想讓他們活著,你就得聽我的。」

銀簪還捏在我手裡,我若無其事地塞進衣兜,轉臉就看到了他們。在人生的最絕境,我見著了爹爹樂風起。他三十來歲,穿皂色布衫,一望即知是個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削瘦的面頰沉穩豁達,很有幾根雅骨的樣子。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樂風起是看不見的,他聽到了越天雲的話,向我這邊側過頭,摸索著要摸摸我。青姑也不再是我慣常見到的那副樣子,她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衣裳也很乾凈,扶著我爹爹說:「小明長得像你,村人都說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脾氣大了點。」

頭沒破大師說過,情事熏神染骨,誤盡蒼生。我爹不告而別,讓我娘成了失心瘋,多年後他們重逢,她竟奇蹟般地頭腦清楚口齒伶俐,十餘年的陰影似都不存在,她的眼裡只有他。

這是一間四壁皆無窗戶的房子,加之越天雲凶神惡煞,我心裡真煩。他們倒沒綁縛我爹娘,但顯然他們也受了苦,手腳並不靈便,我的肩背被大棒子暗算了,打的正是我中過箭的部位,疼得緊,右手反手摁著,挪到青姑身旁,仰著臉看樂風起。

我娘諒解了他的始亂終棄,但我沒想好是否該原諒他多年來的漠不關心。當我娘和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時,他在哪裡?當家裡米缸中連最後幾粒米都被我們熬了粥喝的時候,他在哪裡?哦,據說他在深牢大獄裡。那麼,我要認親嗎,就在這生死關頭?

「樂風起,你的女兒就在你面前了,想來你也該開口了吧?」越天雲裝起了斯文,聲音不急不緩。

「老夫早就忘記了,恐怕閣下會失望了。」我爹爹的語聲很沉,雙手試探著撫上我的頭,我任他把手放在我頭頂,往青姑懷裡靠了靠。

「既然是這樣,那此處就是樂家三口的埋骨處了。總算團圓了,想必這個結局也不壞。」越天雲站起身,向這邊走過來,我額頭的青筋突突冒,識相地退到牆角,跟咬著手指的青姑蹲在一起。

越天雲很高大,臉膛黑黑的,像一尊巨靈神,他彎下腰對我說:「石榴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幫我勸勸令尊吧,事成之後,酬勞少不了五千兩黃金。」

我是個財迷,他也知道,辦事很縝密嘛越家大公子。怎麼,情報團竟沒告訴你,我武功好差,對付我根本用不著那麼大的陣仗嗎?又是想灌醉我,又是大木棒的。我小心眼,很記仇,儘管不懂他在說什麼,哼一聲,背轉臉不瞧他。

五千兩黃金是很大一堆啊這我知道,比歐陽的手筆大多啦。但困在此處,連命都未必有,拿什麼來花?我才不上當。

想到歐陽,心裡疼了一下,我不見了,他會來救我嗎?他知道他的大舅子不是什麼好人嗎?看似磊落的一個人,盡會玩陰的。還有越天青,他知道我有危險……在這一局裡,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歐陽,你會來救我嗎?會嗎?當你沉浸於溫柔鄉,會想到我嗎?

終是義妹,不是愛侶。越天雲出去後,我黯然地問青姑:「娘,他們私設刑場,所為何事?」

我娘很困惑,抱著我給我揉肩:「疼嗎?」

我爹爹也蹲下來,手在空中探著,我嘆口氣,握住他的手。這是於我全然陌生的人,但他出現在青姑的囈語和夢境中,我對他有天然的親切感。

十四年過去了,我們一家人重逢了,卻是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里。

連青姑都不怪我爹,我也不怪他了吧,再說這些年,他被關押在牢獄裡,滿面風霜人滄桑,我拉著他的手問:「爹爹,你一定受了好多苦,是他們,是他們將你的眼睛弄成這樣嗎?」

青姑說我爹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子,她可沒說過他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誰所傷?若我們能逃離此處,我要替他報仇。

青姑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爹爹去撫她臉上的淚,但她有淚如傾,擦之不斷。我倚著爹爹,他慢慢地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我自己。」

往事凄迷而過,前塵往事似灰塵般紛紛揚揚地迷住了雙眼,我在爹和娘的苦難中哭成了淚人,從此知道了厄運的來源,卻無從預計圓滿的歸處。

我們不是天朝人。在一些年前,爹爹是獵鷹幫的大祭司,潛心修鍊多年,他開了天眼,攝心術已入臻境,這就是眾人口中「身負異能」之所在了。起初,幫主對爹爹的絕技大為褒賞,但當爹爹接二連三地為之除去了幫中叛逆後,幫主變臉了。

有道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爹爹的異能既能收服叛逆,也能收服幫主,威脅到他的位置,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幫主將剷除樂風起作為頭等大事來盤算。而這一切,被爹爹的好兄弟冒著生命危險通報了他。

當年年少義氣相投,青衫結交,而後一登高位,六親不認。攝心術只能對不設防的人下手,對幫主這種已有防範之心的人來說,實是艱難。爹爹連夜逃走,沿路隱姓埋名,流落到天朝。

他全無方向,隨心漂泊,如此遇見了我娘,度過了兩載好時光。兩年後,他以為避過了風頭,在市集拋頭露面也無人問津,膽子便壯了些,頻頻在市面上走動,最遠到過京城,做些木材生意補貼家用,一來二去的,也攢了點小錢。

若沒有那一天,樂家的今天會是什麼樣呢?一切已不可考。爹爹只記得那是一個陰天,他換了些銀票,又買了幾樣糕點,雇了一輛馬車,這就要回到綠湖邊和妻子團聚,享受天倫之樂。而後,兜頭的黑暗將他罩住——

恢複意識時,他已深在一間如今日般的黑屋子裡,有人問話,問他是否願意合作,為他所用。爹爹心知仍是攝心術惹了禍,但百般推脫仍無濟於事,最後他惹惱了對方,被關押至天牢,一晃十四年過去。

這十四年間,時不時有人提審爹爹,許以重金相誘,逼他充當走狗。這一派勢力,是皇帝。皇帝想一統天下,異想天開地認為,只要派爹爹出馬,所有的國家必然俯首稱臣,跟天朝簽下城下之盟。爹爹說攝心術達不到此等境界,但皇帝不信,還揚言要殺樂家全家。

爹爹這才慌了神,只得一味撇清關係,咬緊牙關,只說和天朝農家女子有過露水情緣,並未誕下後代。皇帝耳目眾多,當然不肯信,但爹爹遊走於集市也是改名換姓了的,他們一時不查,但也不願縱虎歸山,便繼續將爹爹鎖在大獄。

半年後,爹爹見脫逃無望,刺瞎了自己的雙目,成了廢人了。皇帝大怒,恨得牙癢,卻沒奈何,又深知攝心術的厲害,不舍殺他,一道永不赦免的密令下來,大有讓爹爹將牢底坐穿的意思。

絕技在身卻身陷囹圄,爹爹的年華在牢中蹉跎了。悔嗎?他想,只要保得妻女周全,他是不悔的。雖然在無數個夜晚,狹小的天窗漏過半扇月光時,他會想起那個荊衣布裙的女子的笑顏,他們在桂花樹下定情,即將生下小小的嬰孩,異鄉人也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卻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她好嗎?他想,她好嗎?

自從皇帝放棄對爹爹的逼迫後,頭幾年,爹爹過得還算清凈,是個被遺忘的重犯。但從第七年起,陸續又有人前來試探他了,仍是重金高官的許諾,但有誰會比天子的賞賜更豐厚呢?又有哪個圖謀不軌心術不正之人不懂「卸磨殺驢」的道理呢?從了這一派,就得罪了皇帝,爹爹深知一旦開了口,就會面臨性命不保,故仍盲著一雙眼,鎮日枯坐。

對方不死心,一次次地攻關,又是幾載過去了。爹爹想,從此終生都將如此吧,明明尚在人世,卻被迫和心愛生死相隔。更苦痛的是,他是猝不及防地離別,將妻子蒙在鼓裡。

她一個弱女子,又拖著一個孩子,這麼多年了,她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清苦,他能想像,卻身不由己,半點都幫不上。

便是到了上個月,一直未放棄的女聲聲音里罩著寒霜對他說:「你的妻女我們已找到,若想讓她們活著,就跟我們走。」

走?這兒是天牢,除非皇帝發話,否則誰能帶走他?但她竟有這等能耐。他在漆黑的冥想里推測出了一切,她是皇族。她要他辦的事,比一統天下來得更險要,是的,更險要。

她要的,是這天下。

她要江山易主,這迫在眉睫,她不想等待,不想等到那個在歲月的更迭後,喪失了所有的野心的昏庸的男人老去、死去,才能讓自己的孩兒得到天下。

他寧可從此再也看不到光明,也不願受制於人。有些人的尊嚴寧為玉碎,寸寸鏗鏘。但一旦涉及到他的牽念,他就敗下陣來了。多年來,他未盡過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是為著到今天,看著她們凄慘赴黃泉嗎?他揚起頭:「好,我跟你們走。」

後來,爹爹和娘重逢在越家,再然後,我來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