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樂莫樂兮新相知

筵席很盛大,我從沒吃過這樣豐盛的菜,忍不住伸了好幾筷子。阿白中了暗含塵,不可碰葷腥,那麼我也不能碰,可歐陽卻低聲說:「沒事,吃吧。」

「不是說不能吃嗎?」

「那會兒是礙於你的箭傷,可現在早就好了,沒事。」

「那暗含塵呢?」

他顧不上回答我,給自己斟滿了酒,去敬他的泰山大人。我放了心,狼吞虎咽地吃著滿漢全席,滿口都是肉。冷不丁感覺有人在看我,抬眼一瞧,是越天藍的大哥越天雲。這個人我甫一照面就犯憷,身高八丈余,雄赳赳的身板,精亮的眼眸,氣勢很盛,比他老爹長得還粗豪。他往哪裡一杵,哪裡就象徵了四個字「武林世家」。跟他一比,越天青就顯得太文雅了。

這個人長得太神氣,像把塞外越家所有的派頭都集於一身,他個頭太高,令我錯覺自己是從小人國來的,看到他直如看到了一家鏢局,大旗獵獵,刀光鋒利。所以他一看我,我就有點慌,吃軟怕硬地朝他一笑,腮幫子鼓嘟嘟,樣子很可笑。

他卻不笑,始終帶了一點探究的意思看著我,我不敢跟他對視,毛骨悚然地埋頭苦吃,連歐陽和岳父岳母推敲婚事的具體細節也沒聽仔細。反正這堆人吃飯不是為著吃飯,席面上處處皆講究,菜肴啊酒啊話啊全都有蘊意,把盞言語,我都替歐陽累。

這頓鴻門宴吃得我後背都汗濕了,飯後歐陽去找越天藍下棋,小兩口真是如膠似漆,我又落了單,雙手抱膝窩在池子邊看月亮,越看越煩亂。

我多想那雙眼睛能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要只去看別人,眉目含情的。

可是,我抓不住風呀。

越家人都待我挺客氣,尤其是越天青,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我還是嗅出了此地的陰森。月亮明晃晃,照得山莊如白銀般透亮,但為何詭異感揮之不去?

約莫到了戌時,卒策馬趕到。越天青將他引進門,他們應當也是相熟的:「你家三少爺未時才到,這會兒正和舍妹下棋呢,估計正殺得難分高下,我們就先不去打擾了,陪石榴姑娘小酌幾杯可好?看得出來,這位石榴姑娘也是爽直之人,我們三人今晚不醉無歸!」

多日不見,卒還是老樣子,上次我是從他手中溜掉的,他見著我卻並不怪我不告而別,雙目閃過驚喜,叫我心頭一暖,有他鄉遇故知之感。雖然其實我們並不熟,但偌大的越家莊,除了歐陽也就是他了,歐陽分身乏術,我又怕得緊,武功還很差,可要起勁兒靠一把卒才對。

識時務者為俊傑,小明可不傻。連喝酒都留了分寸,再不敢酒風浩蕩了,跟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惹得越天青笑話:「我聽說石榴姑娘膽識過人,不想飲起酒來忒斯文。」

我假笑:「被天藍姑娘的氣質所折服,想學上一二,不想畫虎不成反類犬,見笑,見笑。」

他便拿杯和我一碰:「樂莫樂兮新相知,我和石榴姑娘投緣得很,不如幹了這杯?」

「我先干為敬吧。」我這人有個毛病,誰待我友善,我就會跟誰親近些。兩杯下肚,我就和越天青稱兄道弟起來,倒把自己人卒冷落在一旁。不過這不怪我,他話太少,我跟他交流不來,他呢,以酒代言,一杯杯地和越天青碰著,不一會兒就下去了兩大壇。

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越天青已有醉意了,他卻越喝越精神,一雙虎目亮得可怕。越天青一喝多就愛說話,扯著我談名山大川風土人情,我只在綠湖和蒼平草原待過,見識短淺,便搜腸刮肚地尋了道聽途說和他胡扯著。早在當漁娘時,就時有食客給我講故事,我統統賣給他聽,他聽得津津有味,嘆息幾聲:「你瞧瞧我,痴長你三歲,竟不如你懂得多。」

「那可說不準,人各有所長。比方說,你們塞外有一種長在懸崖上的奇花,叫作『袖裡珍』的,你准知道,我卻認不得。」

越天青很迷惑:「袖裡珍?我卻從未聽說過。」

「不會吧?」我大著舌頭比劃給他,「枝條有食指般粗細,開紅花,有異香,形狀如狼毫,你可見過?」

他想了半天:「沒見過。」

我差點要拍案而起了:「你喝醉了,頭腦不清明,明日再想。怎麼會沒見過呢,神醫明明說得好好的,我就是為它——」

話收不住了,我說漏了餡。越天青卻自然然地接下去:「你是為尋它而來?那恐怕會失望了,我生於斯長於斯,卻不曾聽過有這麼一種花。」

卒敲著桌面,雪上加霜道:「……我也沒。」

我的心疾速沉下去,沉下去。臨行前,諸事宜篤定的神色仍浮現在我眼前,他說袖裡珍是治療暗含塵的奇葯,我和阿白的命就靠它了,我對它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怎會不存在?怎會不存在?!

我不信這是真的,抱著不死的期待又問:「或者是不同的名字?我明日要去找一找。」

越天青笑了:「塞北苦寒,寸草不生,莫說花卉了,就連野草都不多見。若非家父下了大力氣從江南運來泥土和種子,這兒將看不著春色。」

我這才信了,怪不得我此行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呢,原是司空見慣的綠色在這裡全都落了空。越家花費了足夠的心血,才在宅子里培育了一派春色,我還道是塞外冷些,春天來得遲呢,不想真相竟是這樣!

我不死心,執意說:「我明日一早出門瞧瞧去,神醫不會騙我。」

越天青又給我倒了一杯酒,揚起眉毛對我純善地笑:「明日我陪你同去。」

離近了細細看,越家二公子樣貌氣度很儒雅,跟他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一雙乾乾淨淨的眼,一笑就笑到人心裡去。他會讓我想到處在烽火中的阿白,他若好起來,也該是越天青這樣吧,像秋日暖陽。

阿白,為了你我,我也要找到袖裡珍,你等著我。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神志不大清明了,頭一歪,砰的一聲栽倒在桌上。

朦朧中似是越天青在說話:「人說病來如山倒,她卻是醉來如山倒,前一刻還好端端地說著話,這就判若兩人了。」

酒是個好東西,它讓人渾然忘憂,也忘卻了危險。

很久後我才知道,這一夜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而我竟都僥倖躲過。當時我只知道,醒時已是丑時,披衣起床一看,院落已空無一人,卒和越天青大約都去睡了。返回房間時,我特意聽了聽歐陽那間,悄無聲息,就大著膽子推開門,借著月光一瞧,床上並沒有人。

頓時心就轟的一聲,著了。

月亮你告訴我,他還在和她在一起嗎?哦,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天經地義呢,我只是、只是他的義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義妹。

想起歐陽義兄,義妹石榴苦巴巴地笑了笑。你是在和她在一起吧?今夜星光燦爛,今夜無人入睡,今夜香汗淋漓,今夜嬌喘連連。

呸,我滾還不行嗎?!

我折回院里,在池水邊坐了許久。他和心尖上的越姑娘如魚得水,可我呢,我呢。曾經我說,他是月亮,我就要當蓮花,不與任何人有染,才能配得起他的明亮。可事實哪是這樣?我的內心車水馬龍,他卻在跟別人花月春風。

我撐著額,淚不可抑。卻忽見柔白月光下,一道黑影從空中由遠而近掠來,落上屋頂,然後貓著腰在瓦片上疾行。

我認出是卒。咦?這樣晚了,他在搞什麼名堂?我的後背貼在柱子上,大氣不出地眯眼觀察著他,他像是在找人,不時翻起幾片瓦,朝身下的房子里瞧一瞧,再輕手輕腳地將瓦片放回去,繼續找尋。

他在找什麼?他的主子是越家的座上賓,照理說,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了。莫非這處大宅子里,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家院落很大,我越待越心慌,見卒的身影消失在檐角,趕忙溜回房間。第二日我起來時,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去敲歐陽的房門,裡頭竟有動靜。沒一會兒,他來開門,睡臉惺忪,扶著門很倦地問:「早啊石榴,我再睡會兒,你自己去玩吧。」

昨晚他明明是不在的,幾時回來的?他和卒在做什麼?我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連越天青找我喝茶我都在走神,本是想請他陪我去找袖裡珍的,但雨下了起來,我們只好窩在莊園里玩。有錢人的生活也很無聊,除了喝茶、品酒、下棋和彈琴,似乎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哪有在草原上好玩。那時我至少能數數鴿子摸摸魚,還能和阿白談天說地,嘿,我又在想他了,我同病相憐的殿下,你在澤州怎麼樣?

茶再好喝也只是茶,偏生這位雅人還要給我說禪機,他說兩年前,庄中來了一個僧人小住了數月,他們賞著雪,喝著清酒,在火爐上蒸了一塊白玉豆腐下酒。我說:「就一塊豆腐?那多寡淡啊。」

越天青笑道:「這就是禪的意境了,小可倒甚喜歡這種雪夜清談的趣味。」

我可不敢苟同:「豆腐再好吃也就是一些大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才是大快活。」

一陣風來,沾了雨意的袍角在我跟前站定,頭頂少年的聲音道:「男人再好看也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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