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陌上花開緩緩行

喝了很多很多苦澀的葯,吃了很多很多薄薄的粥,我恢複了不少氣力,但歐陽還未醒來。神醫望氣色、切脈搏、施金針、熬湯藥,最後捋著鬍鬚唉聲嘆氣:「三公子這卻是怎麼了,還是燙得驚人,脈象卻又略有一點。」

「……略有一點是何意?」

「就是……勉強還活著。」

連日大雨,天光甚暗,帳篷里點起了好幾盞燈,卻只映出那人灰白的臉色,無比黯沉。阿白看得難過,咳得肝膽欲裂,按住胸口的指節青筋暴起,我忙輕撫他的肩背,幫他緩過這一陣,他臉上浮起沉思之色,良久道:「他這一病,可吃了不少苦頭了。」

他自己中的是劇毒,卻還來擔憂他人。可歐陽,我的歐陽公子,他無知無覺地躺在那兒,讓我心口疼得彎不下腰。我注視著他的臉,真的,只要你無事,還能滿面笑容地和我說著話,我就再不跟你彆扭,再不亂說讓你生氣的話,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是什麼也是什麼。真的,三公子。

即使你將是旁人的。

幾日以來的傷懷、驚嚇和揪心全都化成了淚水,一滴滴地打濕在衣襟。我不嘴硬了,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你們怎樣,我就怎樣,你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一定不擅自行動,一定不打招呼,一定不……」

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一定不」了,我卡殼了。阿白抬手撫著我的髮絲,溫言道:「石榴,你一定要在我的方寸之內,目之所及。」我轉臉去看他,他笑了笑,「我得看著你,才會安心。」

「嗯,在你們離開之前,我不離開你們。」聽諸事宜說,歐陽得發出了汗,去了傷寒才會醒轉,但他想盡了辦法,連針灸都試了,他燙成了紅蝦米也出不了一滴汗。我琢磨來琢磨去,決心去給他熬一鍋羊肉湯。

我幼時生病,青姑給我熬薑湯,我喝完悶上被子,出透了一身酣暢淋漓的大汗就又活蹦亂跳了。草原上找不到生薑,我多擱點胡椒就是,照樣管用。

沒有胡椒?我去采野草。草原上植物眾多,細緻點,定會有辦法。我戴上斗笠就要出去,阿白攔住我:「你還未好,讓他們去吧。」

「他們大老爺們,不認識這些。」我搖搖晃晃往外走,他便披了雨衣,隨我一道出了門。

陰雨霏霏,下得沒完沒了。空氣倒是很潮濕很芳香,我蹲在地上,一寸寸地翻找著胡椒草。事先我找諸事宜打聽過,他也說這東西好,內用可祛風除濕,外用可治跌打損傷和骨折。他曾經備了許多,但風雲幫的後生哥對此需求甚大,他的存貨剛巧用完,新的尚未補給上來,歐陽就出了事。

胡椒草不算難找,儘管神醫對我的土方子很沒信賴感,但我還是雀躍萬分。想到廚堂煙熏火燎,我推走了阿白。我不願他受罪,他卻非要隨我去不可,我百般不肯,他就聽了我的話,回城堡歇息一陣子。連日來他守完了我又守歐陽,雙眼通紅布滿血絲,我想讓他睡個囫圇覺。

幫主抱恙是大事,我熬肉湯時,廚子們在外屋議論紛紛:「……我聽說,她和幫主吵了架,一生氣就要回天都,幫主去攔,又急又擔憂,這才迷了方向?」

「我倒是聽說啊,她從城堡上跳下來,殿下慌得魂不守舍,當場一口鮮血染紅衣袖。」

「她也不算傾城傾國的大美人,修鍊了媚術不成?」

笑聲很猥瑣,這個人被別人摔了一巴掌,大概是打在手背上,他哎喲一聲:「是是是,是我錯,不能說話唐突到了殿下和幫主。」聲音壓得小些,「但我真想不通哎,殿下要找什麼樣的姑娘找不著?幫主也是,那越姑娘可是武林第一美人,據說性情也溫柔,不都比這位石榴姑娘強?」

「她做的飯倒是可口。」有一個弱弱的聲音說。

有人幫腔了:「樣子其實也不錯,但確實比不得越姑娘。」嘆了口氣,顯是很神往,「若有機會能見著未來的幫主夫人,可就算一飽眼福了。」

我守在灶前,偷聽著竊竊私語,真是哭笑不得。小明我就這點見仁見智微不足道的模樣,竟也混成了傾倒了殿下和歐陽幫主兩位大人物的禍水人物,所以說,以訛傳訛多可怕。

禍水很羞愧,端著羊肉湯走出門,從他們當中喊了一位騎術不俗的,隨我回了駐地。我騎馬的能耐還不大好,沒把握能穩噹噹地在風雨中帶回一鍋湯。

我拿著羊肉湯挑釁神醫的醫術,神醫不悅,冷著眼旁觀。歐陽傷了脖子,又在昏迷中,沒法完成吞咽動作,葯完全喂不進去,我費了好大勁才弄開他的嘴,但湯汁全漏出來了,膻氣濃烈,染髒了毯子。

我又試了幾次,仍是不行,一籌莫展地看著神醫,神醫也看著我。這小老頭兒,鬍子抖得一翹翹的,我瞧他這兩日老了許多,估摸著為自己在摔傷了脖子這等本該是不大嚴重的癥狀上失了手很懊惱,每次我向外張望時,他住的帳篷都亮著燈。

四天了,我的公子還未醒來。

我出門望了一會兒天空,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在暴雨過後,草原又迎來了一個好天氣。我折回城堡去看阿白,剛走到門口,就又聽到他咳血不止,趕緊一個箭步衝進去。

阿白的床邊守著幾個人,可他咳得讓我心疼,急急握住他的手。他的面色灰敗到幾近枯槁,目光卻很鋒利,喘息的間隙催促眾人道:「快,快一些。」

他筆走龍蛇,親自手書的密令被裝入細長的瓶子里,綁在信鴿的腿上,一隻只地放飛出去。一共是七道密令,約莫都是最緊急隱秘的。那日我問過歐陽,初相識時,他本是要留下來吃桂花釀鱸魚的,卻一聲「啟航」便離去了,卻是何故,他說卒帶來了阿白的密令,命他們連夜誅殺通敵叛賊丁儉。

丁儉是當朝兵部尚書,兩個月來向獵鷹國提供本朝好幾座城池的地形圖,協助對方凱歌高奏。皇帝雖不大理會朝政,但也有所察覺,丁某人趕在盤查之前脫逃,為防走漏風聲,只帶了兒子和寵妾逃往獵鷹國。

丁某人被歐陽等人攔截下來,並被逼出了口供,坦白了獵鷹國和他接頭的幾位人物,以及本朝和他聯手提供情報的大魚小蝦若干。當晚,丁儉死於阿白親兵的一支箭下,而我則中了另一支箭。草民和大員,竟殊途同歸。只是我賣菜他賣國,我貪的是小錢,留得小命一條。

這個故事告訴我,做人萬萬不可過分貪婪,否則屍骨無存。又是暗含塵又是摔了個鼻青臉腫的,我近來大走衰運,得好好反思。唔,萬惡顏為首,擁有天人之顏的人,我一個也沾不得,貪不起。小明,你可記好了。

正想著,阿白身子一顫,冷汗滴落,死死強忍疼痛,低啞道:「讓我能醒著。」

他恐是不大開口求人的,耳根都紅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他,伸掌為他度去真氣。他中暗含塵的時日比我久,心脈俱已受損,平素他不適時,也只極緩慢地療傷護住心脈,略過了就受不住,但眼下已顧不得太多,靠著眾人的真氣強撐著看完密報,再傳出千均一發的命令。

在最疼痛時,他抓住杯盞,手指的筋絡像要迸出,自是忍耐了極大的痛楚。但看我一眼,到底,還是緩緩地將杯盞放回原地。我見之不忍:「殿下,你想砸就砸吧,別淤在心口。」

「不,怕嚇著你。」他撐著一口氣朝我微笑,「發脾氣解決不了問題。」

可我知道,這樣多少會紓解些,我把他的左手握得好緊:「殿下,我不怕……我只怕你不好。」

他勉力笑,但眼中驚懼卻是纖毫畢現,我從未看過他這個樣子,不免萬般驚疑。密令傳完後,他遣退了眾人,只留我跟他單獨相對。

我們都沒有說話,他半靠在床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這一幕很怪異,我咳一聲:「殿下……」

他抬起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那小心翼翼的姿態,彷彿是在觸碰一隻琉璃做成的人兒。他的眼神好溫柔,我把臉貼在他的掌心,不說話。這是一雙習武的人的手,硬而靜,而涼,不同於歐陽的手。

歐陽的手讓我常有酩酊之感,但阿白是不同的,他如兄如父,低聲和我說著話:「今天日頭好,再過一小陣子,應有月光。」

「嗯。」我不禁長嘆一口氣,怎麼會弄成這樣?他曾是呼風喚雨的太子,而今避居草原,成為奄奄一息的困獸;我曾是見錢眼開的漁娘,而今手握重金,卻連一文都花不出去。當我在綠湖撐船捕魚時,何嘗想過會遇見他和他,人生將翻天覆地?

皇子殿下一身是傷,清寂寥落。我們交握雙手,相對無言,直至夜幕降臨。

果真是月圓之夜,他走到窗前,取了一隻瑪瑙樽,斟了一杯清酒,帶我走到天井處。

「抬頭。」他說。

我抬起頭,凄風苦雨過後,好一輪明晃晃的月亮。他輕笑:「看,我把明月抓住啦。」

瑪瑙樽中,漾著一泓比美酒更香醇的月光。阿白將它遞給我:「石榴,明月就在你的杯中。」

明月就在我的杯中,我卻總以為它高而遠,永不可及。我端著酒杯怔忪著說不出話,阿白走近我,手搭在我的肩上,淡聲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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