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是人間惆悵客

窗下,阿白白袍著身,衣襟上用銀色細線綉邊,有光華流淌的感覺。我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袖口綉了一個小小的圖騰,是一條帶了骨翅的龍。

他看向窗外的眼神雖然和緩,卻透著涼意,我倒了熱茶給他喝,他捧著杯子,閑閑地和我說著話,我轉臉去看歐陽,他淡淡笑著,卻讓我從心裡往外都在發冷。

他要去塞外越家迎娶未婚妻了,居然……還要帶上我,還真夠不喜歡我的,所以想不到要顧念我的感受吧。頭沒破大師對我說過「愛惜芳心莫輕吐」,可我吐不吐,他原本都該知道的呀。卻要帶了我去見證他一生中的榮光之一,何其殘忍啊歐陽。

我裝作鎮定地坐著,心裡已百轉千回,像被巨石碾成了齏粉,疼得厲害。但面上卻不流露一絲一毫,只儘可能愉悅地和他們說著話,珍惜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個彈指剎那,苦苦壓抑淚意,因為我知道,時間所剩無幾。

時光舊了,歐陽,一切都會變舊,惟獨你轉頭的微笑如初如暮。

我黯然出神,阿白似看出端倪:「石榴,何事竟不痛快了?」

我乾巴巴地笑:「哦,我在想,等你奪了大位,會賞我多少金葉子。」

歐陽嘖一聲,我橫他一眼,公子,你沒過過窮日子,不懂,我只是個窮怕的人:「囤積錢財是缺點嗎?文人喜歡收集字畫,皇家喜歡收集美色,跟我異曲同工。若我有出息,貴為一代商賈,斂財就是份內事。」

說得阿白連連點頭:「絕不是一點金葉子的事,石榴,你是不一樣的。」他的目光中有深切的憐惜,我心頭一縮,硬生生地撇開了頭,他又說,「初時,歐陽說你是個窮開心的笨姑娘,本來活得自由自在的,卻被尋來陪我們出生入死……」

這個評價不夠好,但我不計較,喉頭一哽,去尋找歐陽的眼睛,他雙目歉然,語聲中透著擔切:「一開始我對你是不看好的,但阿白說,百般伶俐只會更棘手,你這種時而慧時而呆倒相得益彰,會忘記血腥,帶著偶爾的揪心,安然地看到謎底。」他望著我笑一笑,想拉住我的手,我裝成去端茶水,避開了,他就收回手,言笑惡惡,「阿白說,將來封你做個女官,統管御膳房,但我認為你會偷了食材去變賣。」

我愣了,執著茶杯的手一頓,怔怔地看著阿白。相識以來,我待他稱不上太好,他卻許我以錦繡前程,我擔待不起。草民小明這輩子沒高想過別的,能掙點錢,買棟小房子,嫁個可心人,生一雙子女,用得起三兩個傭人,有一輛馬車就成。給了我太多,必會折福的,可阿白連說不礙不礙,握住我的手,輕輕晃了晃,笑吟吟地喚了我一聲:「石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殿下,股肱之臣我呢?」歐陽懶懶問,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右手撫上我的臉,將我額前的髮絲撥到耳後,「細細看,還是有幾分小樣子的嘛。」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清脆的一聲響。憑什麼,到底是憑了什麼,讓我對他不可自拔,想到他要娶親就心如刀割。憑什麼,到底是憑了什麼,他就要另娶他人了,卻還來調戲我。

心裡突然感到很疼,很陌生的疼,撕裂一樣的疼。好吧,你將娶妻生子,也許偶爾到風月場走動,和不同的女子糾纏,而我抱著我的金山銀山腐爛成灰……

溫酒賦詩,大樂一場,所有的好時光,原本都是老天爺從指縫漏出來的,黃金碎屑似的,光芒閃閃,卻註定成空。

心裡頭那根絲弦越抽越緊,越扯越痛,終於崩斷,我強忍眼淚,向靜靜看著我和歐陽的阿白說:「殿下,我去數鴿子啦。」

阿白的眉頭很落寞,唔,他面對的是百廢待興的頹城,是會憂慮。可是,為何就連馬上要娶親的你,竟也現出了凝重呢。

我多想你仍像那時,春風般逍遙,浪子般無拘無束。

我心裡很煩,便找相熟的小哥要了一壇酒,只說歐陽想喝。這小哥為人熱心,剛學騎馬時,我爬不上去,每次都要向他借把力,他搭把手我才能以極其狼狽的姿勢爬上馬背,歐陽見了,就牽來一匹小馬,讓我練著不太吃力,又教了我幾招馬馬虎虎的輕功,我再上馬時就輕鬆許多了。

一個女人酗酒總是會有點不好意思的,我想來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頂。輕功稀爛,試著蹦躂幾次還不行,惱得脫下外衣,把酒罈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城堡的頂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沁涼,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酒,發一陣呆,從上午坐到晌午,從晌午坐到黃昏,從黃昏坐到夜幕降臨,每一個時辰的升騰低落,天色都會變幻,一時一時我都瞧得分明。

月亮很賞臉,又圓又大,亮汪汪。我對著它哭了一回,往後可怎麼辦呢。還沒怎樣就這麼喜歡他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樣呢。我就是故事裡的那隻傻猴子,一門心思地往水裡鑽,想撈住一朵白月亮。這是不對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東西,所以我傷心,可是,什麼東西才是我的呢。承歡父母膝前,給個好男人當老婆,生幾隻娃,世俗的幸福和圓滿,都是囊中之物,就這麼多了。

他年風波已定,江湖道別,他將和美嬌娘和樂一生,而我運氣也不壞,仗著金葉子,可以不用再當漁娘了,買個大宅子,雇兩個人陪我爹娘說話,從此小小富貴,安穩一生。歐陽,我們相逢一場,終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這樣。

滿天星都在那兩隻眼睛裡。這樣的夜晚,適宜被心儀的男子摟在懷中,溫情而細緻地親吻,一絲一絲地纏綿。

可我心儀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見,摸不著。他揣著明白裝糊塗,可見對我無心。以後他看月亮的時候,不曉得會不會想我一想,應該不會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會摟著那個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纏綿妙不可言。

越天藍真有福氣,想想就窩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嘩啦。苦來我吞,酒來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個淺笑動人的你,那個清涼聲音的你,那個黑眼珠的你,那個即將要離開我的你。

大戰在即,有人還在想兒女情長。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這頓酒喝到盡頭。

我是被雨水澆醒的。

草原的天氣就是這樣,說變就變,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過去,雨大了才醒,頭痛欲裂地坐起身,發覺酒罈子已骨碌碌地滾到一旁,被兩塊大青石給卡住,還剩一點點酒全都漏光了。

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單,一氣好幾個噴嚏。一道閃電經過,我打了個寒顫,忽在那一刻萬念紛沓,不想再活。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澆滅,從此不必醒來,不必再面對人世間的種種種種。

酒意湧上來,腦袋滾燙,我被洶湧的雨水迷濛了眼睛,探身往下一望,夜色如晦,城堡門口隱隱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燈籠照得很長,漫天風雨似乎都是為了襯托他孤燈長夜的寂寞。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著他,手一伸,從屋頂滾了下去。其後我陷入了昏迷,亂夢三千。夢裡有很多人在說話,也有很多人在吵架,我煩得不行,張牙舞爪地想打開他們,手卻被誰攥在掌心,冰涼的一雙手。

然後那雙手貼在我的額頭上,涼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覺得身上沒那麼燙也沒那麼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說:「別哭石榴,別哭,石榴。」將我抱緊些,又把我的頭髮順一順,「你這傻孩子,哭成了一鍋粥。」

好渴睡,眼皮好重,頭也很重。我歪在那個人懷裡,恍恍惚惚聽到他在說:「石榴,你活著,我也活著,你說過的,要活在一處。」

我應該是在床上吧,怎麼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臉上儘是水,煩。我揩了一把臉,那個人又說:「你這麼好的姑娘,像陽光照進我的生命一般,會活得很好很久,將來連同我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啊?我的頭還是很痛,根本聽不懂他的意思,使勁地、強行地睜開眼,於是便看到了阿白——

然後是諸事宜,他擠上前,只管檢查我的傷勢,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煎魚。我想抗議,但沒有力氣,只得說:「我沒事。」

諸事宜把我羞辱得夠本了,才重重一嘆:「那麼高摔下來,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撐不住。」他伸出手,在額頭上抹汗,我想笑,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轉著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撫去他臉上的淚,可手抬不起來,他便拿起我的手,貼上他的臉:「我……我遲了一步,你從那上面摔下來了。」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為什麼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會擁有江山如畫美人多嬌,你不要哭。

他就努力地笑給我看,但他不曉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一直笑,一直笑。

我有點累,又睡著了。睡醒了一看,他還在身邊,我放心了,接著睡。

睡睡醒醒,反覆再三,終於,我有跟他說話的力氣了,他握著我的手,斷續地、遲疑地問:「……你在念詩,卻是什麼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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