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日花前常病酒

在我數鴿子的時候,歐陽喊了幾個人鑽進了一旁的帳篷。我猜是他們風雲幫的骨幹成員,此番不知要洗劫哪個鏢局或大戶人家了,個個神態凝重。餘下的人繼續留在草原上各練各的武功,不時捉對廝殺一番。

此地看上去像個角斗場,既神秘又秩序井然。我好奇地叫來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他使大刀,我跟他拉家常:「小哥啊,你愛聽說書嗎?」

他一頭汗,擼起袖子就擦:「聽的!從小就聽,後來就拜了師!」

「那你為何要學大刀呢?說書人的故事裡,很少會有刀客成為天下第一呢。」

他人長得壯實,心也實誠:「沒事!幫主說我是力量型的,走不了輕靈風格。」

「你們幫主武功很高哦?」我循循善誘。

他不大好說歐陽的壞話,囁嚅著:「據說幫主的武功深不可測,但……我還沒見過他出手。」抓抓頭皮,又說,「但有我們在,用不著他親自出手。」

「你們有多少人?」

「三千。」小夥子見我是歐陽的朋友,也不隱瞞,「我們多是阿祥、吳添海、舒達……這些大俠們一手挖掘和培養的。」

舒達?這個名號我聽過,我的食客里有人提到過百草大俠舒達,說他數年前縱橫江湖風頭無兩,連武器都不用,隨手摺一根柳條或一朵花就能殺人於無形。這位江湖浪人無妻無子,獨來獨往,瀟洒疏狂,暗殺了不少魚肉百姓的狗官和紈絝子弟,他所到之處,闊佬們都戰戰兢兢,還暗地勾結,湊份子請第一流的殺手滅掉他。

可惜殺手們都不是舒達的對手,他依然遊走於江湖,成為不敗的神話。就是這麼個狠角色,於三年前的一個雪夜失蹤了,再也未在江湖中現身。有人說他死在大內高手的掌風下;有人說他和西域來的高手比武,同歸於盡;還有人說他遇見了意中人,隱居山林……猜測不絕於耳,但沒想到,他竟在蒼平草原!

像舒達大俠這樣桀驁的人,能斂去無拘無束的性情,成為匪幫一員?風雲幫,真的是歐陽所說「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這分明是舒達最痛恨的途徑,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怎會同流合污?小夥子又去練武了,我暗自揣測,風雲幫網羅了這麼多民間高手,背後必有大動作。

那會是什麼?難不成真是刺殺皇帝?我一個哆嗦,忙鎮定心神,繼續數鴿子。但凡是有生命又不聽指揮的生靈都能難辦,它們不似人,一聲令下就能站成幾排讓你點兵點將。往往剛才還在帳篷上待著的鴿子,下一刻就飛到藍天上了,跟同伴們你來我往,叫我眼花繚亂手忙腳亂,越數越沒章法。

照這樣下去,莫說天黑了,就算再給我十個時辰我都不行。可這也太挫敗了吧,我可不想讓他小覷了我,強打起精神,專心致志地為眼帘中大同小異的鴿子取外號:「小兔子,你別亂飛;小葡萄,你就待那兒吧;小蚱蜢,你又飛來了幹嘛,去去去……」

鴿子很難辨識,但給它們安上了名字後,我的眼睛就有了識別度。實在太相似的呢,我就抓住它,在這隻腿上綁一根青草,在那隻翅膀上別朵野花……好一通安頓後,我吁了一口氣。笨人有笨辦法,老天誠不欺我。

黃昏時,歐陽才走出帳篷,我數得有些累,沖他眨眨眼。但他看上去比我還疲憊,走到我身邊,往草地上一躺,擋住眼睛,不說話。我不能分神,仍用眼睛追隨著白鴿子們,等空下來一看,他已經睡著了。

夕陽照在他身上,像勾勒了一道金邊,他在我身畔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睡著了。

大朵大朵晚霞的光芒落在他熟睡的面容上,他用手擋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個完美的下巴頜,嘴唇的線條很美。這張睡顏純良天真,像孩童般惹人心生疼愛。雖然睜開眼就不同了,他嘴巴很壞,人又古怪,一忽兒錙銖必較,一忽兒出手闊綽……像個謎。

可他此刻的樣子,像一隻金色的雲豹,悠閑地躺在自己的家園睡去了。

好想摸一摸。

不敢。

我看著他,想躺在他身旁,仍不敢。天漸漸地黑了下來,他那撥手下也知趣,無人驚擾。可草原上入夜後就涼了下來,加之夜露深重,我想起身回屋給他取條毯子蓋上,剛想支著胳膊起來,他立即睜開了眼睛。

這是個睡眠好淺的人,他心裡有事。滿天星斗下,我們四目相對,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在突突突的心跳聲里,他回過神來了,惡聲惡氣問:「多少只?」

「一百六十五隻。」

他一驚,扯了扯我的後領子:「向誰打聽的?」

「除了你和阿祥,還有誰知道?」

他撓頭看著我:「阿祥也不知道,再說他辦事去了。」對我的勞動成果仍表示驚訝,有賴賬的嫌疑,「你蒙的?」

「這也能蒙?」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我完成了任務,我眉飛色舞地邀功,「用眼睛數出來的!把它們每個都編個號,記到腦袋裡,比用手指頭數要有章法些,不會亂。」

他可能是有點心疼銀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發愣,我就知道沒這麼輕易:「就數點鴿子,用不著那麼多錢,你看著給吧。你不是想吃肉嗎?我烤兩隻給你當晚餐?」

他扶著下巴,想了半天:「我想吃,但不行,阿白會跟你拚命的,這都是他養的。」

「為了報信?」

「不,他喜歡鴿子。」

我一心想賺到這個錢,勸說他:「沒事,鴿子多,少一兩隻他看不出來。」

「他有數的,是一千二百五十九隻。」

阿白活得可真精明!我恨道:「都知道總數了,還讓我數?」

他眯了一下眼睛,笑得很壞:「明天給你加量,再數一次,還有錢。」在我頭頂揉了一揉,站起來,「阿祥該回來了,你去找他拿一百兩,還有……別的物事。」

一百兩這就到手了?我困惑地看他,他卻一陣風地跑了。

我在帳篷里找到了阿祥,他遞給我一張銀票,我看了又看,的確是一百兩。我按住激動的心情,道了聲謝就要走,他擺手,又塞給我一隻小包袱,老臉竟一紅:「幫主吩咐的,拿去吧。」

我疑惑地拿了包袱走開,到了帳篷外面一看,有幾個包子、四袋糖果、襪子、兩瓶護膚用的桃花露,以及……月事帶。我傻了,怪不得歐陽說到「別的物事」時,神態也有點不自然呢。我從家裡走得匆忙,這些女孩子用的東西都沒帶上,前往草原的沿途都很荒袤,不料他竟想到了,讓阿祥到草原另一端的驛站去買來了。

想來驛站里有女人吧,不然以阿祥一介武夫,呃。

一時,我立在芳草地里,再也說不出話。他是那樣一個少年,卻替我想到了這樣的事……我仰起頭看了看天上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好像看到他正神采飛揚地走在我面前,挑眉轉身看著我。

哦,歐陽公子,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可是,你也是我躲不開的人。

聽阿祥說,歐陽和幫里的幾個人去吃飯議事了,我咬著冷包子,拎著包袱往古堡里走,偌大的一幢房就住了我和阿白兩個,仍是冷寂空蕩。他中毒比我深,我得去探望探望他。

門虛掩著,阿白卻不在。我覺得奇怪,在堡內穿梭著,尋找他的身影。古堡幽深闊大,我走了許久,才望見他。

風裡縈繞著淡香,阿白搬了藤椅,坐在天井中央。一束清溶的月光筆直地落在他身上,他披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袍獨坐在月光中,墨色髮絲如瀑般傾灑,十指白得近乎透明,比月色還要溫潤。

見我來了,他淺淺一笑,並未相迎。但我知道他是歡迎我的,儘管那個笑靨很黯淡。我踏著半舊的青石台階慢慢上去,走到開滿月光的天井上。

我用袖子拂了拂台階,就地而坐,扭頭看阿白:「這就對了,你笑起來比歐陽好看,他一笑就是個壞蛋相,你要多笑笑。」

他叫快刀阿白,有個雷厲風行的名號,但其人卻靜如白瓷。我們在皎白的月光下說著話,他說修建這幢城堡,為了不過是能形成這處狹小天井,將月光捉住——像只是他一個人的。我笑道:「你們有錢人總喜歡亂糟蹋錢,幹些舍末求本的事。依我看,你建一間小瓦房,再拿掉屋頂的幾塊瓦,也能享用到它。」

我沒有回頭,但感到他一震,忽低咳了兩聲:「我也是。」

「哦?」我坐的方位不好,是背對著他的,便爬起來換到他右側,靠著牆,抱住膝蓋,剛剛好望得到他的側臉。都說煙鎖重樓,他的眉間也有那樣深的愁,像鎖住了深門重院。

屬於他的故事很悠長,他幼年家貧,母親是最南邊的女子,生得美,後來被一個大戶人家看上去,娶了回去。頭幾年頗得寵愛,但男子翻臉無情,恩寵消弭得快,熱熱鬧鬧地迎娶了新人,將她逐去了僻靜的小院子里,並下令不許任何人去看她,包括他。

那時他才四歲,父親雖然不喜他的母親了,卻把他帶在身邊,還請了忠厚的老媽子服侍他。可他還是想念母親,偷偷地去小院子看她,母親卻不願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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