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無終之始

聽見雨點撲在窗玻璃上的聲音,謝明朗醒了。

他醒來一半是在醫院住久了,生物鐘早已被調整得無比規律,另一半卻是因為每到雨天尚在恢複期的肋骨和尺骨都不免隱隱作痛,胸口像被壓了重物,把所有的睡意都驅散得一乾二淨。

他出院已經一個月,搬到郊外也快一個月,除了每周去復健路上遠了點,倒也沒什麼不方便。然而這個城市漫長而潮濕的冬天剛剛過半,新年將至,雨季卻似永無盡頭。

言采還在睡。《小城之春》風評大好,演完一季後又加演一個月,不管外頭娛樂報章上如何渲染眼下這出無人真正站出來表態和評價的大八卦,票房依然大賣,言採的生活狀態也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日日睡到午後起來,下午準點去劇院,演完之後自有朋友陪他消夜,回到家差不多半夜後,那個時候謝明朗已經睡了,他也不叫醒他,各睡各的,也是一宿好睡。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近來的曝光程度,已經再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謝明朗看了眼睡得正沉的言采,先起床去沖了個澡。卻沒料到洗完澡出來,言采竟也跟著起來了。

謝明朗一愣,擦頭髮的手停了一下:「這才幾點,你怎麼就醒了?」

言采聽到謝明朗的腳步聲,已經先抬起頭來,手上還握著記事本:「你今天不是要去醫院復健?我送你去。」

按理說謝明朗應該一直住院到復健期結束,但他在拆除石膏後就堅持要出院,上醫院復健一直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兩個人最初商量的是請護工,但試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發覺女人不方便,男人也不見得怎麼方便,加之無論是言采還是謝明朗,都受不了家裡長時間多出個外人來,所以也就作罷,寧可叫計程車,要不有時潘霏霏來看謝明朗也接送他一下。

聽到言采這麼說,謝明朗又愣了一下:「我昨天已經約好車了。」

說完立刻覺得這句話太傻,搖了搖頭,笑了:「我再去打個電話。」

到了鐘點兩個人按時出門,他們同進同出的機會本來就少,近來更是為了省事,幾乎沒有過。果然車子一開出去,就見到閃光燈團花一樣盛開在陰沉的天氣之下,謝明朗下意識地要低頭,忽聽見言采一聲輕笑:「你以為全城還有誰不知道你現在住在這裡?」

「你就這麼想幫忙娛樂報紙增加銷量?」

「反正你一個人從家裡走出來和我們兩個人出門,對他們來說沒有差別,躲也沒用,我總不能為了躲記者再去買一套房子。」

這種事情上謝明朗素來說不過言采,苦笑了一聲:「只要是涉及你,就算躲到地底下也能被翻出來。」

眼看前方交通燈轉色,言采忽然加速,把還頑強跟在後面的幾輛車甩在紅燈之後。謝明朗沒有防備,一快一慢之中後背撞到坐椅,痛得眉頭瞬間蹙成一團,又擔心被言采覺察,硬撐著若無其事般轉開臉去。言采這時說:「我約了個人,送你去醫院之後我去見他,談完之後再來接你,一同去吃飯吧。」

「還是你告訴我餐廳在哪裡,我們分頭去,這樣時間上也自由。我今天……」說著說著忽然意識到說漏了,謝明朗飛快地看了一眼言采,收住了話端。

言采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謝明朗的後半句話:「嗯?你今天怎麼了?」

「沒什麼,我今天約了呂大夫,可能會比平時晚一點。」

呂大夫是謝明朗的主治醫師。言采聽他一提,沉默了片刻,說:「這幾天後半夜你總是不停翻身,是不是肋骨痛?」

「沒有的事。」謝明朗不由笑了,「我看你睡得沉,還能聽見我翻身?」

言采就不說話,轉過頭去看著謝明朗。謝明朗被他盯著,過了一會兒,才說:「定期檢查而已,你不要想多了。你又不是沒有骨折過,痛起來哪裡真的瞞得過去?」

誰知道言采一本正經地說:「我骨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痛不痛早就忘記了。」

謝明朗搖頭大笑:「難道真的要我招了骨頭沒接好,痛得死去活來你才安心?」

聽到這麼說,言采瞄了眼謝明朗,這才不問了。

言采要送謝明朗到骨科,謝明朗卻執意讓他把車停在離醫院還有兩條街的地方,說是走過去,也活動一下。不管說得怎麼理直氣壯,那些不能說也不必說的東西言采恐怕比謝明朗本人還要清楚一些,他就沒多說,只替謝明朗開了車門,看他走出幾步發覺謝明朗沒帶傘,又追上把傘給了他,這才赴約去了。

謝明朗在骨科自是熟門熟路,還和護士長聊了一會兒,才去見主治醫師。落座之後呂大夫問了問他的復健情況,又把上周來時拍的X光片拿到手看了,告訴謝明朗恢複狀況非常理想。

這都是好消息,謝明朗卻只是沉默地坐在一邊聽,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喜悅感。默默等大夫說完,又默默看著他把X光取下,謝明朗才開口:「呂大夫,這次來我是有別的事。」

「嗯?」

「我的手總是在抖。」他平靜地說。

像是要驗證自己所言非虛,謝明朗說完之後把一直放在外衣口袋裡的手伸出來,平放在桌面上。如此溫暖的診室里,那雙手卻如同畏懼寒冷一般,始終在微微顫抖。

趕到說定的餐廳的時候,果然又開始下雨了。

言采推開包廂的門,看見先到的謝明朗低著頭在翻看攝影雜誌,聽見門聲,謝明朗抬起頭後有點驚訝:「怎麼就你一個人?我以為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

「沒,今天只是簡單見了個面,隔日細談。」言采把外套掛好,同時接話。

「怎麼?」

「有個年輕人寫了個不錯的劇本,想自己拍成片子,顧雷願意投資,問我願意不願意做製片人。」

謝明朗雖然不混演藝界,但和圈子裡面的人打交道久了,對很多事項的流程也略有所知:「製片?這可不是輕鬆差事。」

言采微微一笑:「我知道。但正好最近我也起了這個念頭,想試試看,誰知道機會就來了。」

「怎麼,開始厭倦演戲了嗎,要挑戰更艱苦的工作?」

謝明朗問得本是玩笑話,不料言採的回答卻很嚴肅:「這不是厭倦與否的問題,既然有另一條路擺在眼前,嘗試一下也無妨。」

或許是覺得自己也答得太嚴肅了,說完這句,言采又笑了:「萬一將來哪一天不能演戲了,也多一條路,不至於流落街頭。」

雖然謝明朗聽完之後,腦中瞬間閃過的「言采流落街頭」這麼個景象讓他覺得滑稽無比,但又很快被別的思緒勾住,笑容一掠就收住,再過了一會兒才不太自然地浮起:「你?我都想不到你演流浪漢的樣子,就更不要說什麼真的流落街頭了。」

「要知道人生從來都是比電影更有喜劇感。」言采看著謝明朗在笑,也笑了,又問,「見過呂大夫,他怎麼說?」

謝明朗正視著言採的眼睛,鎮定地說:「說肋骨恢複得很理想,其他也就沒什麼了。」

「那就好。」說完又覺得不夠似的,看著謝明朗,又低低重複了一遍,「那就好。」

謝明朗就笑了:「的確是好事,值得慶祝一下。」

午飯在輕鬆愉快之中安然結束,這天下午是年內《小城之春》的最後一場公演,吃過飯言采送謝明朗回去,再開車又回市裡。他們道別的時候言采說:「新年之後我要去外地十天,回來之後就沒什麼事了,新年假到那個時候再補吧。」

謝明朗卻心不在焉,直到察覺言采笑眯眯等著他良久,才恍然回神,跟著笑:「那就要看我忙不忙了。」

言采走後,謝明朗的笑容卸下來,倒在沙發上,心跳如鼓,汗水漸漸從背上滲出來。起先他還反覆默念是上午復健太心急了,耗去了太多體力,後來還是無法抑制地端詳起自己的手來。他把手握成拳,又鬆開,如是再三,終於忍不住,還是站起來,往自己的工作間去了。

這個房間新整出來不久,當時他還在住院,所以整個房間幾乎是按言採的風格來的,什麼東西都給擺得一絲不苟,後來是謝明朗住進來之後才按照自己的偏好加以調整。謝明朗看著一排相機,不用開燈就摸到車禍前最常用的那個,奇蹟一般經歷車禍而完好無損,甚至連漆都沒有蹭掉。他拿下鏡頭蓋,還沒有舉到胸口,尚未痊癒的左手就背叛了他。相機砸在地板上,聲音大得駭人,謝明朗愣愣站著,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好像才足以讓他意識過來是自己的左手還托不起相機。這個認知以比他所能想像的還要遲緩的速度慢慢傳達給自己,但一旦意識到這一點,謝明朗立刻彎下腰用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把相機撿起來,拿到檯燈下面,心疼地檢查起機器,直到確定無礙後,才鬆了一口氣似的,捧著相機倒回椅子上。

午飯喝了酒,雨天又最是催眠,謝明朗就放任自己睡了個午覺,還很快就睡熟了。忽然擱在枕邊的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起,他正夢的是當年還在《銀屏》時被編輯催稿,聽到鈴聲嚇得一下子坐起來,看到打電話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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