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

這些年來,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們鬧到不可開交從此視彼此為路人,而是分開之後,再見面,還能坐在一起若無其事笑著喝杯茶,說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了。

謝明朗是被電話和門鈴的雙重噪音吵醒的。

無論是哪一個都很堅決,噩夢一樣不肯退散。謝明朗掙扎著打翻電話,門鈴吵得更狠,僵持了足足有十幾分鐘,忽然聽見重重一腳踢門聲:「謝明朗,你給我開門!」

而認出叫門的那個人是潘霏霏之後,因為時差和水土而低燒的謝明朗,愈發覺得頭痛欲裂了。

他還是爬了起來,披上外套去開門。潘霏霏那個時候正準備踢第二腳,一下子防備不及,整個跌進門裡,人雖然被謝明朗一把拉住,但手上的報紙一下子散了,花花綠綠飛得客廳一地都是。

她又急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在搞什麼鬼?我一個勁兒按門鈴打電話,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謝明朗放開她,去收報紙,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里塞,卻被潘霏霏一把搶過:「這個新聞是怎麼回事?」

他剛從埃及回來第二天,經歷了機場的圍堵,知道事態有變,但一點兒沒有去管,也不敢想,悶頭睡到剛才。他以為恰當時候言采總要打個電話過來,沒想到先到一步的是潘霏霏。

起先他裝傻,反問潘霏霏:「什麼怎麼回事?我剛回來,國內要聞你問別人去。」

潘霏霏一把從他手裡搶過報紙,有幾張因為她力氣太大裂了,發出清脆的紙撕開的聲音。她也不管,攤開一張,娛樂版的頭條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一前一後從機場出關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對鏡頭不動如山,自己卻滿臉錯愕,好像被抓了現行。

「我是問這個。和言採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她問得直截了當,咄咄逼人。謝明朗看到那張照片,想起昨天的場面,頓時煩躁起來,臉色一沉:「你氣勢洶洶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轉移話題的時候眼睛都不看人,現在就是這樣。」

謝明朗就盯著她,目光轉也不轉。潘霏霏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確過分了,想躲開這樣的對視。她的手垂下來,卻沒想到謝明朗劈手截下報紙,坐在沙發上開始讀。這時他總算知道事件的源頭,那是另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兩個人站在不知道哪個神廟的某隻柱子的陰影下面,一起仰頭看柱頭的花飾,謝明朗的手很隨意地勾在言采肩上,雖然親密,但也沒特別越矩之處。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臉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幾乎徹底模糊成一片,要拿這樣的照片做證據,就連謝明朗這個曾經的極不合格的娛樂記者看來,都實在勉強了一點。

他竟然笑了:「這個人照相水平太差,我認不出哪個是言采。」

「明朗……」

聽到異常的語氣,謝明朗偏過目光。潘霏霏臉色發白,一字一句說得磕磕碰碰,不勝驚恐一般:「我不可能認錯你,也不可能認錯言采……」

他心裡一沉,面上卻要竭力顯出無動於衷來,飛快打斷他:「不是我。我和他搭一班飛機回來,只是湊巧。」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著他,一言不發,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謝明朗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是對著自己的妹妹睜著眼睛扯謊。他莫名覺得疲憊,正要說話,就見潘霏霏忽然站起來,二話不說往他卧室闖;反應過來之後謝明朗抓住她的手,攔住她,一邊說:「你這是發什麼神經?」

潘霏霏起先還想掙開他,後來發覺謝明朗是真的用勁了,心裡盤旋已久的猜測猛然落到實處,手腕又痛得厲害,心裡委屈,索性借勢哭了出來:「明朗,你太用勁了,我的手痛。」

謝明朗趕快鬆手,對著低頭落淚的潘霏霏連聲道歉,但還是堵著路,不讓她往卧室走。潘霏霏飛快地擦了一把淚,往洗手間的方向去,謝明朗起先只想著她是去洗臉,再沒攔她,等到想到其他枝節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追過去,潘霏霏站在門口,對著雙數出現的盥洗用具釘在原地。她從鏡子里看到跟過來的謝明朗,指著不同的剃鬚刀說:「你不要告訴我這是女人用的。」

謝明朗轉頭就走,坐回客廳里等著潘霏霏出來。他覺得她面上掛著即將得知真相的恐懼感,反而一瞬間輕鬆起來。主意也在同時拿定,他告訴她:「我是同性戀,但和言采沒有關係,你不要多想了。」

看娛樂版是一回事,親耳聽到謝明朗的承認又是另外一件事。潘霏霏腳一軟,坐在沙發上,獃獃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掩住臉,哭了。

謝明朗知道和言採的事情在潘霏霏這裡,已經暫時被自己出櫃的消息遮掩住,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坐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髮:「怎麼哭的反而是你。家裡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把我說成什麼十惡不赦了。」

聽他這麼說,潘霏霏頓時哭得更凶了。

等她哭完,謝明朗就說要帶她出去吃飯。潘霏霏這才想起公寓大樓外的陣仗,僵硬地說:「明朗,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樓下有記者……」

但是冰箱里除了啤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謝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謝明朗告訴她同性戀的事實之後,也覺得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空間。她告別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看謝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紹給我認識,隨時告訴我……還有,剛才用那種口氣跟你說話,對不起……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名字會這樣和言採的連在一起,嚇壞了……」

謝明朗縱容地笑笑,反過去安慰她:「我也沒想到。都會過去的。」

潘霏霏離開後,謝明朗拉開窗帘往樓下看了一眼,覺得本市其他的娛樂記者肯定都守在言采那邊。既然想到言采,他不由去打了電話。公寓的沒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沒有,後來用手機掛手機,響了半天,終於接了,聽聲音竟然睡意濃濃:「喂……」

「原來你也在睡。」

聽到他的聲音,謝明朗才忽然覺得過去的這一日格外漫長。自己的聲音也不知不覺柔和起來:「沒事,我也是剛醒,給你打個電話。」

言採的睡意淡了,稍稍頓了一下,說:「昨天林瑾和我說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一個新來的小姑娘透給媒體的,她不知道我們一起去,記者們看見照片,就在機場堵人,出來的正好是你。照片你也看見了?」

「霏霏來過,帶給我報紙,我看見了。」謝明朗笑了一下,「照相的人水平真差,臉都看不清楚。」

謝明朗輕鬆的口氣讓言采也笑了,笑罷又問:「她來問你,你怎麼說?」

「除了沒提你我的事情,其他都說了。她大哭一場,剛剛才回去。」

「是嗎。」言採的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出櫃比向親人承認我們的關係,對你來說更容易嗎?」

對此一問謝明朗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答,愣在手機前面。也許是聽出呼吸的異常,電話那頭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這件事情,過幾天就沒事了。別擔心。」

然而事態的發展,遠非當日言采輕描淡寫一句「過幾天就沒事了」這樣盡如人意。

沒幾天第二張照片出來,頓時喧囂一片,首發的雜誌居然是《銀屏》的副刊,當天就賣得脫銷,就為看一看那張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誰。這時娛樂雜誌素有的惡毒發作,那的確只是一張背影,擁吻的對象也幾乎被擋住,的確第一眼看不出到底是哪個。但同版的另一個角落,輕飄飄報道著一條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聞,選的壓題照,和那個背影儼然就是同一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明朗回到《聚焦》之後,面對這場已經牽連甚廣的風波,他的好人緣雖然在這時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間飽含深意的目光總是揮之不去,平日慣會肆無忌憚開風月玩笑的朋友,這時也怪異地謹慎起來,反而顯得生硬彆扭。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戀雙性戀異裝癖,從來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來如果離了異色,文藝界也就不是文藝界了。這麼多年來大多數人心安理得藏在柜子里,不問不說,順帶照顧公共道德和大眾審美取向,素來平衡得很好,而媒體站在線外,也算是職業操守。誰知道這次真的有人穿著鞋踏進來,還帶進來一腳的泥。

第二張照片的事情謝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這一次他隱隱察覺到陰謀的氣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機關機,家裡電話沒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對方卻是在公然打太極。這麼多年來,謝明朗第一次要在報紙上去找言採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經紀人對此事三緘其口,上下沉默得一如磐石;又比如在某「傷心欲絕影迷」在言采公寓門口試圖割腕之後,沒幾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參加一個公益活動,估計接下來至少十幾天見不到人。

謝明朗覺得自己被拖下了旋渦,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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