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矢車菊的花語

是遇到幸福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迹,但鳥兒已經飛過;心裡沒有被刀子割過,但疼痛卻那麼清晰。

是在拉開門的時候,看到她的。

穿著一件桃紅色束腰長裙,披散著大|波浪的發,大眼睛寶光流動。

我如雷殛一樣地呆住了。張初初在我的身後問,誰呢?當她看見她的時候,也呆住了。

她微笑著朝我們攤開手來。我和張初初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張初初抬起手來,重重地拍她的手,啪的一聲。

然後,我們撲了過去。我們狠狠地罵她,我們哭,我們笑,我們不知所措。

是布小曼。是我們親愛的布小曼回來了。

她越來越美了。那時候的美,是青澀秀麗;現在的美,是濃烈張揚。

我們三個人,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在那個十八歲的夏天,我們一起去過瀘沽湖後。

張初初跑去外面買了茅台。是的,那個時候布小曼總是拿她爸的茅台給我們喝,我們像三隻小心翼翼的貓,躲在一起酩酊。假裝是大人的模樣,說很成熟的話。其實,我們只是假裝成熟罷了。

而現在的我們,真的很想要單純,再單純一些。

我們彼此擁抱,我們相擁而泣。我和張初初知道了,布小曼這幾年一直在流浪,她去過很多城市,看過很多風景。

那個時候,當唐小泊因為過失傷人被關起來,羅央檸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時,她整個人都蒙掉了。她不想這樣的,她只是想要報復那個女人,只是想要讓她痛苦。可她發現,痛苦的還有她。

她離開了,因為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家人,面對自己喜歡的男孩。她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想要自我懲罰。

她是在最落魄的時候,遇上沈秋。在瀋陽。那是一座北方城市,冬天很冷,雖然她的城市也下雪,但整個冬天過去,也只是幾場而已。但瀋陽的雪,厚得無法落腳,只是一踩,鞋子就會陷進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住在一個單間里,只有床,只有簡單的用品。夜裡,她在被褥里瑟瑟地發抖,熬著每一天。她想念倒桑樹街,想念那裡的陽光和朋友,還有她第一次喜歡的男孩。她很想去看他,她知道也許他會恨她,她不是涼薄,不是寡情,只是害怕去面對他慘烈的人生,那是她害的,是她造成的。

她沒有學歷。她只能去做很卑微的工作,發傳單,刷碗,穿著高開叉的旗袍在酒店門口做迎賓……她從未受過這麼多苦。經歷過這些孤獨。她幾乎想要回家去。

去一家酒吧應聘侍應生,培訓的時候,她怎麼也托不起托盤,托盤上常常要放一打的啤酒,她那麼瘦弱,托盤翻了,啤酒瓶呼啦地碎了一地,她的手就被割傷了。

她蹲在那裡,一邊捂著流血的手,一邊拾著碎片。有個男人就拉起了她,掏出手巾給她包紮。他說,你真是特別的女孩。他,就是沈秋,酒吧的老闆。他沒有安排布小曼再做侍應生,讓她去做收銀員。

收銀員的工作她做了整整一年,沈秋說拿錢給她另開一個酒吧,或者直接養著她。他是一個中年男人,她知道他對她有感情。他總是坐在酒吧的一角,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地注視她,而她的心裡,卻波瀾不驚。

攢了些錢後,她去跟他辭職。

他困惑地說,難道我不好嗎?

是的,他好,有大把的錢,也穩重儒雅,有一票的女孩趨之若鶩。而他,只是對她好。她不讓他送她回家,他每晚都開著車護送她到家門口;她生病的時候,他送她去醫院,不眠不休地照顧她;遇到欺負她的人,他會挺身而出,狠狠地教訓那些人。他的好帶著一些霸道的作風,很堅持。

他不相信,她會不為所動。

但,她真的沒有心動,除感激。於他來說,她像是一個謎,沒有來處,沒有歸處,只是一個人,這個美得讓人眼睛發疼的女孩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他開始調查她,蛛絲馬跡里,終於知道她心裡的秘密。

當她要離開的時候,他終於勃然發怒。他捏著她的胳膊狠狠地說,如果你走,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個酒吧,連同你。

她挑釁地望著他笑,她說,我無所謂。

他終於敗下陣來。

這幾年,布小曼遊走很多的城市。她做很多的工作,然後又不斷地離開,她讓自己要習慣這樣的告別,讓自己在對這裡漸生留念的時候冷卻下念想。她也遇到一些想要留住她的男子,但她總是匆匆地從他們身邊走開,因為她的心裡,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她答應沈秋會一直與他聯繫,他終於心死,開始拿她當妹妹一樣看待。這一次,是沈秋告訴布小曼,張初初出事了。

那個時候,她在麗江夏季的陽光里。

這幾年,也是沈秋把我、張初初還有唐小泊的消息告訴布小曼的。沈秋知道,她心裡始終的牽掛,而他的人脈是可以辦到的。

我在南京上大學,張初初在重慶,唐小泊出國了。

她曾經到過南京,也曾經去過重慶。她在遠遠的地方見過她的朋友,她想要迎上去,想要走到她們的面前,可她只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是那麼地想念她們,卻又那麼地害怕見到她們。

張初初出事了。知道這個消息是在午後,她手裡的電話頹然地落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該回去了,她要回到她的朋友身邊,陪伴她,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日子。她們要在一起,這個時候,她們必須要在一起。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回家的決心了。

她定了最快的航班,她變得如此迫不及待,但內心,卻又那麼情怯。

倒桑樹街,變了很多,她幾乎要認不出了。當年她爸原本想要讓她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所以賣掉了倒桑樹街的房子賣掉了自己經營的超市,他們搬到一處新的房子里。可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要離開倒桑樹街,離開這條盛滿了回憶的街。

還有麥涼,麥涼離開後才給她寫了一封信。沒有地址也沒有電話,除了知道是從甘肅發來的,別無其他。

而張初初也不在倒桑樹街。那個時候的她,非常孤獨。

她只有一個人去看電影,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鞦韆上。

現在,她終於回來了。

那些流浪結束了。她要回到她來時的地方,回到屬於她的地方,不再漂泊,不再飄零。

整整一夜,我們都沒有睡著,我們說話,流淚,擁抱,彼此安慰。因為張初初懷孕的緣故,她只能喝一點點的酒,而我和布小曼喝得酩酊大醉。

布小曼把手放在張初初的肚子上,她把頭低下去說,寶寶,你也會是我的孩子,是我們三個人的孩子。

我們熱烈地討論孩子的名字,我們揣測那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這在我們看來是那麼神奇和不可思議,當我們覺得我們還是個孩子時,已經有生命在孕育了。但不管這個孩子是怎樣的模樣,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都會深愛著她。

天快要亮的時候,我們三個人終於睡去了。我們腳疊著腳,手繞著手,擁擠在一起,覺是許久沒有的幸福和感動。當我醒來,看見我身邊的朋友,我的心那麼安穩,我的嘴角會浮出笑容。

我做了很快樂的夢,夢見我們在盪鞦韆。當陽光落下來的時候,我們的面孔是光亮的。

布小曼對我說,想要去見唐小泊。她的內心是不安的,忐忑的。因為她不知道他是否原諒她,她是否已經被原諒。這幾年,她一直是靠著思念他而堅持過來的,她遇到過那麼多人,卻從來沒有人能讓她忘記唐小泊。

段錦年家。

布小曼始終記得,在我十九歲生日那天,她和他的初吻。漫天都是螢火蟲,她的心,那麼柔軟。她想要把之後的那些故事統統地都忘記,他們,好像就停留在那一天,在那一天重新開始。當唐小泊來的時候,他在草坪上見到了布小曼。

時光好像拉回了那一年,他怔怔地望著她,難以置信。而她的眼裡早已經噙滿了淚水,她朝他走過去,她的步子變得急切,她開始奔跑,然後撲上去抱住他。他的身體被她的衝力衝撞到草地上,而她就在他的懷裡了。

我悄悄地離開,張初初握住我的手,欲言又止,麥涼……

我竭力地笑笑,逼退眼裡的淚水,我……我們終於,終於都回來了。在這裡,我們這五個人在經歷漫長的分離,在經歷兜兜轉轉以後,終於,終於能夠在一起了。

而這竟然已經是六年以後了。

年輪,一年,又一年,只是剎那,只是片刻,我們已經走到了成人的世界。不再是孩子,不再是年少。

段錦年遞水給我,坐到我的身邊,攬住我的肩膀。他知道我內心洶湧的感慨,知道我在看見唐小泊和布小曼重逢時複雜的情緒。

我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布小曼,還有張初初。我們都會找到自己的方向,找到我們想要尋找的方向,那麼厚重的霧終於要散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