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午後的時光,和唐小泊坐在醫院花園的長椅上時,我輕輕地吹著那首《對你愛不完》。唐小泊靜靜地聽著,聽我吹完整首的時候,他深深地望著我,抬起手來摩挲著我的臉。

我的臉柔軟地疼了起來,現在的我,是那麼不真切,那麼恍惚。

我身邊的人是他嗎?是他陪伴著我,帶著溫和的笑容和深邃的目光,渾身散發著溫暖的氣息,挾裹著七月陽光的味道。

我望向他身後的時候,怔住了。段錦年,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看著唐小泊。

唐小泊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他的手輕輕地垂落了下去。

為什麼受傷了不告訴我?段錦年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回來很久了嗎?他別過面孔,對唐小泊說。

不,前些日子。唐小泊沉吟地說。

我的心有些緊張,有些不安。剛才我幾乎情不自禁了,在唐小泊深邃的目光里,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段錦年。

我茫然地不知道怎麼回答段錦年。

由我來照顧她,麥涼,我們回病房吧。他溫言地說。我點頭,他抬起手來橫抱我在胸口。我就在段錦年的懷裡,我在他的懷裡,看著站在遠處的唐小泊,一步一步地遠離我。

傷口怎樣了?段錦年給我掖掖被褥。

我有些失措地點頭,好很多了……錦年……我……

什麼也別說,我相信你。他低下身來吻吻我的額頭。我的心裡,有眼淚,泛濫了起來。他知道我的感情的,但他不問,從來也沒有要求我去忘記唐小泊,他只是用心地等著我,守護著我。

張初初來看我,她背著身子站在玻璃窗前。頭也不回地說,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可麥涼,他為你等待了這麼多年,你真的忍心傷害他嗎?曾經的我,走了一條彎路,可是直到現在,我還在為當年的選擇付出代價……我知道唐小泊很好……可是,麥涼,段錦年呢?你忘記你哭的時候,誰在陪你?你孤獨的時候,你難過的時候,你需要的時候,是誰?段錦年,他就在你的身邊,你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緩緩地轉過身,走到我面前。麥涼,還有布小曼……唐小泊忘記布小曼了嗎?布小曼會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又要怎樣面對你和唐小泊……

不是這樣的……他,唐小泊的心裡只有布小曼……而我,會努力、努力地讓自己只是把他當朋友……我黯然地說。

麥涼,我希望你幸福,也希望布小曼幸福……我、我也許知道布小曼在哪裡了。她說。

是舊時的一個同學,他在一個畫展上看到了一幅畫,那個梔子花面孔的女孩分明就是他的同學布小曼。他想起張初初曾經打電話問他布小曼的下落,所以他告訴了張初初。那個畫這幅畫的人,一定會知道布小曼在哪裡。

雖然張初初說她自己去,但我還是執意地想要一起去。布小曼,我那麼渴望地見到她,她已經離開得夠久了,她還不打算出現嗎?我們的兜兜轉轉,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

我們通過展館終於找到了作畫的作者。當我站在那幅名為「傷口」的畫前,看著畫里那個迎風而立的女孩時,眼淚撲簌地滑落了下來。

她是布小曼,她真的是布小曼,清麗的鵝蛋臉,大眼,細細的腰肢,一條長到腳踝的裙子……背景是藍,蔚藍,碧藍,孔雀藍,那麼多藍色的背景,是大片的憂傷和蒼茫。

我抬起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可我的手,只碰到冰涼的畫布。

是你?當畫這幅畫的人出現在我和張初初的面前時,我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是羅央檸。

見到我們,他也微微地有些訝異。從離開倒桑樹街,我就一直沒有見過羅央檸。在我記憶里,他是那個跟在我們身後,一口一個「姐」的弟弟;他是那個在閣樓里,不許他出聲,他就噤聲的小孩;他是那個和布小曼在公園裡放風箏,跑得雀躍的男孩……如今的他,留著有些微微長的發,眼神憂鬱厚重,挺拔的個子。

誰也沒有想到,在那一年,會發生那樣重大的變故。布小曼的一句謊言,會讓羅央檸和唐小泊的人生變得不同,還有她自己。所以這幅畫的名字是「傷口」,她是他心裡的一個傷口,而她,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傷口。

那麼疼,卻只是一個人藏起來,慢慢地療傷。

她呢?現在的她在哪裡?張初初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她誰也沒有聯繫……甚至是和她爸……我去了很多城市,後來我想,也許她會回到這座城市,我在這裡等她……羅央檸的眼裡,噙滿了淚水。

我們都在等著布小曼,等著她回來。

我和張初初失望地離開了。離開的時候,羅央檸在畫布上迅速地勾勒著線條,線條清晰的時候,分明是布小曼的模樣。在布小曼離開後,羅央檸所有的畫里,都會有人物,那些各式的風景里,都會有一個穿裙子的女孩揚著長發,那是他心裡的傷口,但他不願意忘記。

我對張初初說,去喝酒吧。

我知道我腹部的傷還不允許,但我只想要醉一下,只是一下下,讓我能夠任性,能夠像年少的我們那樣,任意妄為,肆無忌憚。

家長說,下雨了,要帶傘。我們應著,卻把傘偷放在門邊。

我們任性,我們不乖,我們真的被雨淋了。我們在雨里,牽著手奔跑,下著雨的天,那麼地熱鬧,像我們熱氣騰騰的青春。後來,我們真的病了,我們聽著家長的埋怨,卻笑了。我們想起了,我們濕漉漉的鞋子;想起了,褲腳上的泥巴。

瞧,這才是孩子的模樣。

一路走來的我們,忘記了很多的快樂。即使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快樂,只是淺薄又無知,但我們可以,暫時地停下來,微笑。

張初初由著我,我們大聲地乾杯,碰出了四濺的水花來。我們說,如果八十歲了,我們也要這樣一起喝酒,還有布小曼,我們誰也不準缺席。

我想起了布小曼在我十七歲生日里說的話,她說等到八十歲了要給我插上八十根蠟燭。那個時候的我們,會是白髮蒼蒼的,會是滿臉皺紋的,當我們想起我們的過往,會是怎樣的心情?

時光總是那麼強大,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我和張初初搭著肩膀走在倒桑樹街的街上,月明星疏里,風是那樣清冽。

我抬起手來看著一樹一樹合歡花,轉過臉對張初初說,我送一朵花給你。

別。她跳起來。

我已經開始朝樹上爬去。小時候會和張初初一起爬樹,兩個野小子一樣的女孩,蹭破了衣裳,一頭一腦的汗,卻高興得很。

張初初在樹下驚呼,你小心點,小心你的傷口。

我的腳沒有抱住樹榦,向下滑了些,張初初已經舉起手來想要拖住我。我嗤笑起來,努力向上爬,坐到了一個枝丫上。合歡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清香瀰漫。

你也上來。我朝張初初喊。

她看了看她的衣服,是職業的西裝套裙,細高的高跟鞋。她想了想,脫下外套鞋子,開始朝樹上爬。

我遞過手去,握住。

她穩穩地握住了我的手,坐到我身旁,我們摘了兩朵合歡花戴在髮際里,輕聲地笑起來。

倒桑樹街的夜晚,原來這樣溫馨。張初初若有所思地說。曾經的她一心想要離開這裡,因為不願意被人稱做「粉妹」,因為街兩邊的那些紅色洗頭房,會讓她抬不起頭來。現在,當她再回來的時候,那些洗頭房已經沒有了,米粉店也沒了。這裡變得繁華,變得乾淨。但她卻更加懷念以前那個紛亂的倒桑樹街。

麥涼,我上庭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陪我?張初初緩緩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你看到那樣狼狽的我……不想讓你們難過……

初初,張初初。我喃喃地說,心裡都是傷感。曾經的我們,總是分享彼此的一切,一點的快樂,一點的悲傷,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已經學會獨自承擔了,學會,一個人吞咽痛苦?那不是因為我們離得遠了,是因為,我們成長了。

經過「都城影院」的時候,在牆壁上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拆字」。我們站在了那裡,連「都城影院」要拆遷了,還會留下什麼讓我們去緬懷呢?這個影院,曾經承載了我們對愛情的所有幻想。我們在這裡,度過多少難忘的時光,我們陪著電影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悲歡離合,可是,原來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部電影,我們在自己的人生里演繹了這些或喜或悲的電影。

張初初,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回去的時候,唐小泊在樓下,看見他的時候,我的心,變得很困頓。段錦年回來後,他沒有再來看我。我想,他是不願讓段錦年誤會,故意躲避著我們。

張初初看到他,低聲說,你們談談,我先進去。

我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倒桑樹街的風裡。

我只是來看看你……知道你出院了……已經沒有事了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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