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別離與重逢

泰易開始紅了。他參拍的一個電影獲得了廣泛的好評,而他,也拿到了最佳男配角獎。他在上台領獎的時候,一直開著電話。我在電話這邊聽到他微微戰慄的聲音,聽到他驚喜感動的聲音。

只是之後,他的電話卻漸漸地稀落。只能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他做了一號主角,他接了天價廣告,他又傳出了緋聞……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信息攤開來時,我的心裡總會想起,他還是那個在籃球場上旋著籃球朝我顯擺的男孩嗎?還是那個在戈壁灘上以為自己會死掉而幾乎哭出來的男孩嗎?

我依然是留短髮穿襯衣吹口哨的女孩。偶爾,學校里會有男孩在路上攔住我,問我系別和名字。我只是淡然地告訴他們,我有男朋友。那個時候,我心裡想的人是唐小泊。

宿舍里的女孩都覺得段錦年是我的男友,他總是會從成都飛到南京來,在來來回回的奔波中,我就會想到我在火車上的那些時光。在飛機場送別段錦年的時候,他會給我一個擁抱,他說,麥涼,我等你。

可是等待,是多麼渺茫的字眼。我不願意段錦年在我這裡無盡地消耗,我希望他會有更好、更美的開始。而我的開始,又會在哪裡呢?

我是在南京舉辦的一場全國大學生演講比賽上遇到武訫的。我對他幾乎沒有印象。我在台下,他在台上,當他從台上疾步來到我面前時,我還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四下。我在想,他是認錯人了嗎?

他的眼裡是灼灼的光芒。他說,我始終記得那個穿著裙子赤腳在籃球場飛身扑打籃球的女孩,你的裙子撒開來,像一朵飛揚的雲。

我就想起來了,他是那個和我一起打過籃球的男孩。

哦,我還記得上次和你打球時認識的那個人,我在南京見到他了。武訫說。

我的身體怔了下,他是說唐小泊?段錦年一直都在成都,若是來南京肯定會來找我,不是他,肯定就是唐小泊了。

在哪?我顫聲問。

不太確定是否是他,就在南京,前天。他鄉遇故人總是讓人很感慨,我想要喊他的時候,車來了。我只好作罷。

南京?在南京?他來過南京?而且還是在前天。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的心裡,有浪狠狠地拍打了下去。

你……沒事吧?武訫關切地看著我。

我虛弱地搖頭。

我們總是在錯過,總是不斷地被時光間隔。還要繞上多少的路,才能走到彼此的面前呢?是在武訫告訴我唐小泊也許就在南京的時候,我的心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平靜。我總不斷地揣測各種緣由,他會看錯嗎?還是唐小泊真的在這裡?他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他和我看過同一場電影,進過同一家超市,或者我們在進電梯的那幾秒錯過,又或者,我們在街角轉身的時候,擦肩而過……

遇見是個調皮的孩子,總是和我們捉著迷藏。

我去了武訫說的那個路口,我在那裡來來回回,在那裡佇立等待,可,沒有唐小泊。我在風裡,在陽光里,在斑駁的梧桐樹下,我像個迷路的孩子,像只被遺棄的小狗,那麼、那麼地不安。

夜裡,我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抱著自己的肩膀,不斷地咳嗽。我是病了,這一場病將我抽絲剝繭,我只能咳嗽,不斷地咳嗽,無能為力。

遲疑的時候,我終於還是告訴了段錦年,我說有人在南京見過唐小泊。

段錦年在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我聽到他的嘆息,然後輕輕地扣上了電話。

我突然後悔不迭。

我這樣混亂這樣迷茫這樣執拗的模樣,真的很讓人沮喪,不僅段錦年,還有自己。

只是抓住一個無法確定的信息就如此慌亂,那,到底還需要多少的時間,多少的光陰,才能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呢?

唐小泊的離開,不過是因為躲避我的感情。他不想讓我繼續地沉迷,不想讓我找錯了方向。就像認識的最初,他對我說,不可以。

不可以和他做朋友,不可以喜歡他,因為我會受傷。但我還是任性地喜歡著他,所以,他離開,他連朋友也不願意再與我做。

我,再執著他的名字,他就永遠不會回來,永遠不會與我相見。

五個小時後,段錦年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只是抬起手來抱住我,他的聲音那麼哽咽。他踉蹌地說,麥涼,我可憐的麥涼。

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失聲痛哭。

我真的累了,我痛得舉步維艱,疼得無法呼吸。

從十八歲相遇時,我的掌紋就落下了他的名字。直到現在,經年過去,我卻還是水洗不掉。那些愛戀,只是一滴墨,就渲染了滿池。

我只能咳嗽,只能流淚,只能讓自己在思念里顛沛流離。

段錦年捧起我的臉,深情地望著我。

當他的唇落下來的時候,我輕輕地、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我聽到風聲了,很清冷地從我面前過去。

段錦年在南京待了一個星期,照顧生病的我。

打點滴的時候,他就伏在我的床沿,攥著我的手;上樓的時候,他彎下腰去,背我上樓;咳嗽的時候,他會從我嘴邊比一個「抓」的動作,然後放到自己的嘴邊。我又從他的嘴邊「抓」回來……他會握住我的手,不許。

他說他的身體足夠強壯,強壯到麥涼所有的疾病痛苦他都要一併承擔。

我抬起手來,摩挲他的眉、他的眼。這個從十八歲起一直陪伴我的男生,這個總是付出,總是不斷付出的男孩,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男人的模樣了。他穩重,他寬厚,他成熟,他一直一直都在等我,而我,再也沒有理由去辜負了。

我要好好地守護他,從現在起,我只要看著他就好了,只要牽著他的手,想著他就好了。

我和段錦年去看了一場電影。這家影院和倒桑樹街的「都城影院」那麼相似,木質的地板,陳舊的氣息。到南京後,我總是會尋找和倒桑樹街一切相像的地方,合歡樹,粉店,公園的鞦韆,還有青石板的街。

唐小泊離開後,我就不再打籃球了。打籃球,會讓我的心,無法平靜下來,讓我抑制不住地難過起來。那些舊時的光陰里,籃球給了我多少快樂,多少幸福感,即使是在甘肅的那兩年,當我在籃球場跳躍奔跑的時候,也會覺得自己不那麼孤獨。

我和段錦年去看了一場電影,舊片,《半生緣》。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段錦年脫下外套披在我的頭頂。我們行走在雨中時,我想起了剛才電影里的那句台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會永遠等你,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

他們始終都沒有在一起,即使半生過去。他們一直在等,等到垂老,卻也只是讓自己平靜地安於現在,安於現實。這樣的平靜里,沉澱著那麼多的心酸。

張初初在知道我和段錦年在一起後,從重慶坐了飛機過來。她說,這是麥涼值得紀念的日子,她一定不要錯過。

我們去吃火鍋,很正宗的四川味道,辣、麻,熱氣騰騰。張初初不停地喝酒,舉起酒杯來和我碰,和段錦年碰。她說,恭喜,恭喜。在氤氳的煙氣里,我覺出了張初初的異樣。

小五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現在有明亮的生活,而且,現在的她更加地積極和努力,即使還沒有畢業,她已經在重慶找了實習的律師事務所。她的生活變得只有學習,只有工作,她對所有想要靠近她的男孩封閉了內心。我知道,她是怕的,怕再遇到一個小五。青春里的那些不堪的流亡歲月始終是她心裡的傷痛。

夜裡,酒店的房間。張初初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告訴我,她經歷的一段感情。

簡放是張初初到律師事務所來,接觸的第一個案子。他傷了人,在PUB里拿酒瓶砸了一個男人的頭,現在在保釋期。帶他來的人,是簡凌青。

張初初是實習生,平日里幫著帶她的陳律師做收集資料、問訊、整理之類的工作。她一心想要成為優秀的律師,想要給父母更好的生活。是她在新疆流亡的那些日子,家裡發生變故的。她的父母為了找她,把賴以生活的粉店盤了出去,他們到處貼尋人啟事,也在報紙電視上登尋找她的信息。他們卻怎麼也想不到,張初初是在幾千里之外,去那裡,要坐上三天兩夜的火車。

有時候,警察會讓他們去認人。那是他們最驚恐的時候,因為他們所要面對的是與他們女兒相似的屍體,他們那麼害怕認出那個躺著的冰涼的人會是他們的寶貝女兒。每一次,都是一種煎熬,一種如走煉獄的痛苦。

在漫無目的的尋找中,她爸為了省錢,總是在火車站、汽車站或者天橋下面睡覺。在一天夜裡遇到了匪徒,他們搶走了他身上的錢,並且用刀連刺他幾刀。他被路人送去醫院救活了,但腿神經受損,即使好了,也只能一跛一跛地走路。當張初初回到家時,才知道九個月來,不僅是她受苦,他們受的苦比她更多。

大學裡,會有人追她。她只是拒絕,她無法信任他們,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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