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絕望的涼

九月的時候,爸爸幫我聯繫了轉校的事。他們沒有再追問我為什麼要轉校,也許他們覺得我從來都是不讓他們操心的,這一次的任性也有著自己的理由。他們是疼我的,所以由著我胡鬧了。

他們讓我去南京。N大願意接收我的轉校,並且同意我可以直接從大二開始,只要修夠學分就行了。

大二的暑假決定回成都,讓我驚訝的是小曼的電話竟然無法接通。我再撥,再撥,可每一次回答我的都是一個冰涼的女聲,她說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怎麼可能?怎麼會?這個號碼我爛記於心。我的心裡,突然變得茫然和無助。

我以為,我的離開是暫時的。我以為只要我聯繫,她就會在。但我沒有想到,會這樣。我買了最早的火車回倒桑樹街,我想要回去尋找我遺失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她們都好嗎?火車賓士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十八歲。那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現在的我,終於能夠平靜下來,能夠安穩地想起唐小泊,能夠在寫字的時候只是偶爾的失神,能夠在望向窗外的時候只是片刻的惆悵。

即使,我還是短髮,喜歡白襯衣和籃球,喜歡看電影和吹口哨的麥涼。這兩年里,與我聯繫的人只有泰易,他已經大四了,參拍了幾個電視劇,扮演了幾個配角,小有名氣。我知道他一定會紅的,他那麼努力,那麼執著。在那個讓我們以為會死掉的夜晚時,他說過,他會更好地生活。現在的他,正遵守著自己的承諾為夢想而努力。而我的夢想呢?我不是一個太積極的人,我想要的生活,只是安好。

偶爾泰易也會開玩笑地說,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會說,那你的森林呢?你會為了我這棵樹放棄整片的森林嗎?我可是很小心眼的。

他就哈哈地笑了起來的,是呀,何況這還是棵歪脖子樹。

其實是明白泰易的,明白他對我的感情,但現在的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去接受他。我想,當我能夠把心裡對於唐小泊的感情清空了後,我會去接受一個人的。完全地接受,全部地信任,是一份很單純很簡單的愛戀。只是,當我深深地望著他的時候,他也會深深地望著我。只是,當我牽著他的手時,感覺一直朝著天堂。

「芳鄰超市」已經換成了「福華商場」,變得更大更熱鬧了。但「福華」這是一個多俗氣的名字,而「芳鄰」里有我們很多的回憶。是在這裡,我們遇到了布小曼;是在這裡,我們締結了友情。可現在,這個滿是回憶的超市竟然換了名字。

可明明那個冬天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還是原樣。布小曼家已經換了主人。當門打開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多麼忐忑與驚喜呀,可,拉開門來的卻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他警惕地看著我,你找誰?

布小曼,布小曼呢?我顫聲地問。

你是找以前的那戶人家?現在房子賣給了我們,不知道。他說完,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蒙掉了。

芳鄰超市沒有了,布小曼的家沒有了。布小曼,布小曼呢?她去了哪裡?

而張初初家的米粉店也已經變成了一個美髮廳。我驚恐地發現,我是不是下錯了站,我原本要去地球,卻發現到了火星。這裡的一切變得那麼凌亂。那些粉色的洗頭房,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還有脂粉味,怎麼一夜之間就被水洗過了呢?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在倒桑樹街行走。這還是之前的那個倒桑樹街嗎?是我生長,是我喧囂的地方,每一個人的眼神都那麼陌生,每一處景色都是恍惚的熟悉。隱約的是,又不是。幡然地覺察,是因為布小曼,是因為張初初不在這裡了,所以熟悉感會被抽離了去。所以,這條街一下就空洞了起來。

我決定去找段錦年。他還會在嗎?我如一尾落岸之魚,那麼恐慌地覺得,也許,打開門來的又是一個陌生人,他會不會說,對不起,這裡從來沒有這個人。十八歲那年的歲月,只是一場漫長的想像。

我的每一步,都變得那麼忐忑。

在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的身體突然被拽到了一個人懷裡,然後整個人被定住了,動也不動。彼時,紅燈亮了,有車,在我們的身邊川流不息,我的心裡驀然的疼,是很多很多的傷感。我知道,我終於回來了,我是回到了地球,回到了倒桑樹街。

麥涼。段錦年的聲音,在喧鬧的街頭,那麼清晰地抵達我的胸腔。我開始哽咽,輕輕地合上眼睛,在夏天明媚的陽光里,流下淚來。

麥涼。他低喚。他的身體微微地戰慄,他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感慨萬千,他擁抱得那麼緊,那麼緊,彷彿只是輕輕地一松,我就會化作空氣里的泡沫。

紅燈了,綠燈了。他只是抱住我,不管不顧地抱著我。

段錦年……布小曼呢?我問。

他的身體那麼明顯地僵硬了一下,有更多的不安就在我心裡涌了起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這一年,是怎麼了?

布小曼……不知道去了哪裡……也許是深圳,也許是上海……也或者就留在這裡,只是藏了起來。唐小泊……他……他坐牢了。

我的身體突然如雷殛般地怔住,耳朵聽不到聲音,只會嗡嗡地響。我不過只是離開一年,僅僅是一年呀。為什麼會這樣?

那些往事,那些如梔子花一樣的往事,統統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段錦年告訴我,唐小泊是去年冬天因為故意傷害罪入獄,兩年。布小曼也是那個時候離開所有人的視線的,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唐小泊,那個宛若王子一樣的少年,那個挺拔俊朗,笑容如陽光一樣的少年,他的青春突然轉了一個彎。是為了布小曼,還是因為布小曼。

在南京見到張初初的時候,她告訴了我緣由。原來,在布小曼的心裡,竟然隱匿著那麼濃的怨恨。她一直耿耿於懷她母親的自殺,而她母親的自殺,竟然是因為羅姨。十三歲那年,當布小曼和媽媽去外婆家回來的時候,赫然地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她們家裡,她穿著暗紅色弔帶襪,紅色絲絨胸圍,黑紗的睡衣。而她的爸爸,那個有錢的男人正酣然地睡在旁邊。她看到她媽眼裡的絕望,看到她蒼白的臉,和不住顫抖的身體。她想要抱住她媽媽,但她媽媽推開了她,一遍又一遍。她媽媽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木然地推著想要靠近她的、驚慌失措的布小曼。

布小曼的哭聲吵醒了床上的兩個人。他們倉皇不已,而他直直地跪了下去,不停地扇著自己的耳光。他說,他改。

但她卻像一座失去了生命的雕塑一樣,木然地望著他。這個如此優雅美麗的女人,那麼深信著自己的丈夫,卻在一夜之間發現真相是如此不堪。她敗給了一個並不比自己年輕,並不比自己更美的女人,敗給了一個在櫃檯賣皮鞋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在給他穿鞋的時候讓他心動的吧,從來沒有人會彎下腰,為他穿鞋。即使她沒有他的妻子美,溫柔,有氣質,但他的妻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他不敢造次。

他們廝混在了一起。

被布小曼母親發現後,他是真的決心不去見那個女人了。但他的妻子不給他彌補的機會,她在三天後從十五樓上跳了下去。她用她的死來懲罰他,她永遠不會給他改正錯誤的機會。可是,布小曼記得一切。

她的父親為了讓她在新的環境生活,搬了家,為了彌補他的愧疚,用大把的金錢來討好她。

但她始終記得一切的變故,也記得那個女人的臉。當她帶著她的兒子入住她的家時,她的牙齒切到了自己的嘴唇,有嫣紅的血流了出來。

恨,是一枚種子,在她十三歲的身體里蓬勃生長。所以她對一切的愛情都充滿了懷疑,所以她不相信承諾,更不輕信任何人。她的世界看上去那麼完美,但其實,是冰涼的,是充滿了暗疾的。

羅央檸是從十五歲開始躲避布小曼。那天,當她從熱氣騰騰的浴室里出來,在門口被濕漉漉的地板滑了一下差點摔下去的時候,她無意地抬起頭,看見羅央檸正怔怔地盯著她,手裡的杯子停在空中。那個時候,她知道,羅央檸已經是少年了。那個時候,她開始主動親近羅央檸,和他一起放風箏,讓他畫她,偶爾她會不經意地去擦碰他的身體。她知道,他的目光跟隨著她,隱忍而不由自主。

後來,他開始要求住校,只有周末才回來。是布小曼的十八歲,她和唐小泊在一起。唐小泊是她見過最美好的人了。她從開始的抵觸,然後一點一點地放下心去。他感動了她,讓她開始相信,那是怎樣巨大的深情。她突然覺得,青春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在看到唐小泊的時候,她想要放棄恨,想要放棄報復。只是在夜裡,當那些早已經在心裡生出芽的恨咬住她的咽喉時,她變得那麼虛弱。她想要對她的朋友說,想要讓他們阻止她,但她開不了口。

當她看到她的弟弟,那個已經成為少年模樣的弟弟在家門口徘徊,困頓得不知所措,她就下了決心,要毀掉那個女人最心愛的東西。因為她毀掉了她的生活,她改變了她的人生,而她,也要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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